第153章 柑园除草记(2/2)
堂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风扇的转动声显得格外清晰。顾安看到大姑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捏紧了衣角。
“德成,”大姑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让争执的父子俩都停了下来。她看向丈夫,眼神里有种近乎恳求的东西,“安仔也是一片好心,替咱们想辙。他说的那膜……咱是不懂。可人家别的地方能用,总不会全是假的吧?”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丈夫锐利的目光,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种卑微的试探,“要不……就依安仔说的,少少地试一点?就几棵树?万一……万一峰伢子明年真能靠这橘子多卖点钱,凑这橘子多卖点钱,凑够学费呢……”她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但那“学费”两个字,却像重锤砸在桌上。
大姑父李德成脸上的愠怒僵住了。他猛地看向低头扒猛地看向低头扒饭的儿子顾峰,又看看妻子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此刻却因一个渺茫希望而带着一丝微弱光亮的疲惫脸庞。顾峰明年高考,成绩不错,可大学学费,成绩不错,可大学学费……一直是他心里最沉甸……一直是他心里最沉甸甸的一块石头。他张了张嘴,想反驳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闷的叹息。他重新拿起筷子,狠狠地戳着碗里的米饭,不再看任何人,算是用一种沉默表达了最勉强的妥协。
这顿饭的后半程,吃得格外安静,只有碗筷的轻响。顾安的心并没有因为大姑父的沉默而轻松多少,那沉默里包裹着太多的不确定和潜在的阻力。大姑虽然潜在的阻力。大姑虽然点了头,但她的身体,那不时按压腰肋的手,那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怠,始终像一块巨石压在顾安心头。
吃完饭,大家又坐着喝了几口粗茶,消消食,也消解一点午后的酷热。日头已经西斜,温度却依然灼人。顾安帮着大姑把碗筷收拾进灶间。大姑动作有些迟缓,弯腰从水缸里舀水时,明显顿了一下,手扶着水缸沿才稳住身体。顾安看在眼里,心揪得更紧了。
“姑,我来。”他。
“姑,我来。”他连忙接过水瓢。
“没事,就舀瓢水。”大姑笑了笑,那笑容里大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
顾安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帮忙刷洗。水流哗哗地冲过碗碟,他心里那点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坚定:必须提醒大姑去检查身体!前世惨痛的教训,绝不能再发生一次。
收拾停当,顾安一家也该回去了。夕阳的金辉给田野也该回去了。夕阳的金辉给田野和农舍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却驱不散顾安心头的沉重。大家站在屋前的晒谷坪上道别,空气中弥漫着稻秸秆和尘土被晒了一天后的干燥气味。
顾安看着大姑,她正把刚才特意多做的、还温热的无米粿用干净的笼屉布包好,放进一个竹篮里,递给他母亲。
“嫂子,带回去,给安仔和峰伢子夜里看书饿了垫垫。”大姑的声音温和。
“哎呀,然妹子,你自己留着吃……”母亲推辞着。
“多着呢,地里活重,你们也辛苦了。”
就在这推让的间隙,顾安不动声色地靠近大姑,轻轻扯了扯她洗得发白的衣角。大姑有些诧异地转过头。
“姑,”顾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只够他们两人听见,“您跟我来一下,有点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请求。
大姑疑惑地看着他,但还是顺从地跟着顾安,慢慢走到晒谷坪边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柚子树下。浓密的树荫瞬间隔绝浓密的树荫瞬间隔绝了外面家人的视线和声音,也带来一丝难得的阴凉。柚子树叶特有的清苦气味弥漫在两人之间。
夕阳的余晖从枝叶缝隙里漏下来,在大姑写满风霜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顾安看着她,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那前世病房里苍白憔悴的面容和眼前这张疲惫却鲜活的脸庞反复交织。他深吸一口气,柚叶的清深吸一口气,柚叶的清苦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姑,”顾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挤出来的,“你最近……是不是老觉得身上没劲儿?腰……还有肚子这边,”他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右侧腰肋的位置,“是不是有时候会有点不舒服?或者……吃饭也没以前香了?”
大姑顾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手里提着那个装有最后几个无米粿的小竹篮,手指猛地一紧,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竹篮的提手发出细微的吱嘎声,篮身剧烈地晃了一下,里面圆滚滚的粿子一阵乱滚,最上面那个几乎要翻出来掉在地上。她慌忙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了篮沿,才稳住按住了篮沿,才稳住。
她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变得极其复杂,惊愕,慌乱,一丝被看穿的窘迫,还有……一种深藏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仔细分辨过的恐惧。她飞快地抬眼看了顾安一下,那眼神锐利得像针,仿佛想穿透他的眼睛,,仿佛想穿透他的眼睛,看清他到底知道了什么。随即,她又猛地低下头,避开侄子的目光,视线落在自己那双沾着泥土、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上,嘴唇紧紧抿成的手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树荫下,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在阳光下更灰败了几分。
“安……安仔,”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飘忽着不敢看顾安,“你……你瞎说啥呢?我好着呢……就是这几天干活累着了,哪个下地的不是这样?歇两天就好了。”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但那挤出来的笑容僵硬而勉强,像一张不合时宜的面具。
“姑!”顾安的心像被狠狠拧了一把,疼得他声音都有些发哽。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大姑的手臂,又强忍着停下,只是目光灼灼地、带着恳求地直视着她躲闪的眼睛,“你别瞒我!也别不当回事!累是累,可有些地方不对劲儿,咱就不能大意!网上……就不能大意!网上……网上好多新闻都说了!”他再次搬出这个万他再次搬出这个万能的借口,语气急促而真诚能的借口,语气急促而真诚,“好多病,开始就是觉得累,身上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拖一拖就晚了!早发现,早去大医院看看,可能就是小事,吃两片药就好了!花吃两片药就好了!花不了几个钱!”
他顿了顿,看着大姑紧抓着竹篮、指节发白的手,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姑,算我求您了!就抽一天空,去县里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照一照里头……就当是让我安心,让峰子安心,行不行?检查没事最好,咱就放心了!要真有点啥,咱也不怕,趁早治!现在医学发达着呢!”
寂静。老柚子树下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单调地重复着。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了远处青黛色的山峦背后,青黛色的山峦背后,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幔帐,正从四野无声地围拢过来。大姑顾然依旧低着头,长时间地沉默着。她佝偻着背,仿佛肩上压着看不见的重担。抓着竹篮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凸起,皮肤绷得紧紧的。顾安甚至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着的、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终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没有看顾安,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地面,声音低哑得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晓得了。我……我记着了。”
说完,她像是着了。”
说完,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沉重的气氛,猛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匆匆向晒谷坪上等待的家人走去。那个装了无米粿的竹篮在她手里晃荡着。
顾安站在原地,看着大姑有些仓皇的背影融入越来越深的暮色里。柚树叶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一片冰凉。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紧紧贴在冷汗浸湿了一片,紧紧贴在皮肤上。那竹篮晃动时,粿子轻轻碰撞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远处,父亲在喊他回家了。顾安最后看了一眼大姑家那扇透着昏黄灯光的窗户,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和夜露气息的微凉空气,转身,迈开有些沉重的脚步,朝着家人走去。
夜幕彻底降临,村道上,顾安一家人的身影被夜色温柔地包裹着,缓缓前行。父亲和母亲在前头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田里的事或者明日生计。顾峰跟在顾安身边,少年人的精力恢复得快,下午的疲惫似乎消散了不少,脚步也显得轻快些,只是偶尔会揉一揉被草叶划破的手。
顾安沉默地走着,脚步有些沉。手里提着大姑塞过来的那个竹大姑塞过来的那个竹篮,笼屉布下是温热的无米粿,熟悉的咸香丝丝缕缕地透出来,缠绕在鼻尖。这熟悉的、缠绕在鼻尖。这熟悉的、带着家和大姑温度的味道,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他的心。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老柚子树下,大姑那瞬间煞白的脸,那死死攥紧竹篮、指节发白的手,还有那声低哑艰难的“晓得了”。承诺是有了,可那份深藏的恐惧和抗拒,也同样清晰地刻在了顾安心里。
“哥,”顾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点犹豫,“你下午跟姑在柚子树底下说啥了?我看姑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少年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顾安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尽力维持着平静,含糊道:“没啥,就是问问她腰还疼不疼,让她多歇歇。”他顿了顿,把话题巧妙地引开,“对了,我跟姑父提的那个铺银膜的法子,你怎么想?”
“那个啊!”顾峰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憧憬,“我觉得能少年人的憧憬,“我觉得能行!哥,你从哪儿看来的?网上真有那么神?”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看姑父虽然没松口,但姑好像……有点动心?”
“嗯,希望吧。”顾安应着,思绪却飘得更远。银色反光膜是解决困境的一条路,或许能减轻大姑身体的负担,甚至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时间!大姑的身体状况像一片阴云,沉甸甸地悬在头顶。技术可以推广,可以试验,可病魔的脚步,从不等人。他绝不能让前世那种“发现即晚期”的悲剧重演。
必须双管齐下!顾安暗暗攥紧了拳头。银膜的事,要尽快推动,哪怕只是小范围的试验田,也要让大姑父看到实实在在的效果,让大姑看到改变劳碌命运的希望,这样她或许才更有勇气去面对可能的疾病勇气去面对可能的疾病。而体检……他得想办法,制造一个契机,或者,更直接地介入。
回到自家略显昏暗的堂屋,顾安把竹篮交给母亲。母亲掀开笼屉布,看到里面滚圆屉布,看到里面滚圆油亮的无米粿,轻轻叹了口气:“你姑啊……自己累成那样,还总惦记着别人。” 她把粿子拿出来,小心地放在灶台上温着,留给夜里饿了的孩子们。
顾安没说话,默默地回到自己那间堆着农具和旧书的小房间。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走到靠墙那张旧书桌前。桌面上有些凌乱,摊着几本农业技术杂志和几张写着民宿设计草图的纸。他摸索着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边缘光滑的小东西。他把它拿了出来。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塑料卡套,里面插着一张卡片——是他去年在县里参加一个农业技术推广会时发的入场证,上面印着县农业局技术推广站的联系电话。
微光中,顾安的手指摩挲着卡套冰凉的表面。他掏出那个屏幕小小的旧手机,借着屏幕发出的幽幽蓝光,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将推广站的那个号码,用力地、清晰地输入进去,然后,郑重地保存下来。他需要一个专业的声音,一个权威的背书,来打破大姑父那堵固执的墙,也让大姑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能烧得更旺些。
保存好号码,顾安的目光又落在手机屏幕上。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键盘上挪动,翻到了通讯录里那个几乎从未拨出过的名字——顾大海。村支书,是村里少有见识相对广、也愿意尝试新东西的人。民宿的事情上,他见识过顾安的“奇思妙想”。或许……他能帮上忙?至少,在组织学习、协调资源上,他的身份更有说服力。
顾安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片刻,又缓缓移开。时机还没到。先联系县里的技术员,拿到确凿可靠的信息和方案,再去找顾大海,才更有把握。他需要炮弹,实实在在的炮弹。
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顾家村,只有零星几盏灯火点缀在无边的墨色里。远处,风吹过稻田和柑橘园,带来一阵阵低沉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是大地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是大地在沉睡中绵长的呼吸。
顾安握着手机,站在黑暗中,久久没有动。竹篮里无米粿的咸香,仿佛穿透了门缝,幽幽地飘了进来,缠绕着他。这香气里,有家的眷恋,有对亲人劳碌的心疼,更有一种与时间赛跑的急迫。银色反光膜的光,能否驱散果园的阴霾?他发出的提醒,又能否穿透大姑对疾病的恐惧和逃避,真正抵达那颗被生活磨砺得疲惫又坚韧的心?
夜色深沉,顾家村沉寂在睡梦中。顾安房间的灯,却在这浓重的黑暗里,静静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模模糊糊地映在院子里,像一颗微弱却固执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