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那一天的神券,膨胀失败(2/2)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聒噪的蝉也忘了嘶鸣。只剩下老弟顾峰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抽噎,像受伤小兽的呜咽,一下下,撞在青石门槛上,也撞在顾安的心脏上。
顾安抬起头,视线越过空荡荡的纸盒,越过那个布满了精心设计的、虚假希望的彩色圆盘,定格在顾峰那张涕泪横流、写满了整个世界轰然倒塌后的茫然与委屈的小脸上。汗水仿佛突然间变得冰凉,沿着我的鬓角蜿蜒而下。
那双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像一面小小的、扭曲的镜子。
那一瞬间,顾安清晰地看见镜子深处映照出的东西——不是此刻五年级的顾安,而是那个前世在更庞大、更精密的“幸运转盘”里一次次耗尽积蓄,最终对着屏幕上永远只差“0.01%”或者“最后一颗钻石”的陷阱,同样茫然无措、捶胸顿足的成年人的脸孔。两张脸在泪水模糊的镜面深处无声地重叠、融合。前世种种被愚弄的憋屈、愤怒、不甘,如同冰水倒灌,瞬间浸透了重生归来后刻意披上的、看似游刃有余的童稚外壳。
重生的痛楚骤然尖锐起来,原来并非只是修正过往的轨迹。它更是让你过早地看清了这个世界的锋利棱角,让你不得不提前握住那冰冷残酷的规则,甚至要亲手用它去“教育”另一个懵懂无知、充满期待的至亲。阳光依旧炙烤着青石门槛,弟弟滚烫的泪水仿佛灼烧着顾安的指尖。
沈知微的目光像一道清冽的溪流,无声地冲刷着这精心构筑的骗局,也冲刷着顾安心底那份源自前世的、混杂着报复意味的复杂情绪。
顾安深吸了一口气,黏稠灼热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夏日尘埃特有的粗粝感。他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越过那个吞噬了老弟所有零花钱的纸盒,越过那些散落着、折射着虚假光芒的玻璃珠,落在那张硬纸板转盘上。他捏住那个金色大奖格子的边缘,那里被他事先巧妙地用指甲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却足够坚固的折痕。
“嗤啦——”
一声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撕裂声响起。那个画着诱人一元硬币的、象征着终极希望的金色扇形,被他干净利落地沿着折痕撕了下来。它脱离转盘,在指尖变成了一小片毫无意义的、边缘粗糙的彩色纸屑。阳光下,那纸屑的金色显得廉价而刺眼。
纸盒里属于老弟的钱,哗啦一声,全部倒出来,堆在他脚边。那枚最后的五分硬币,在青石上滚了小小一圈,轻轻撞在他的小腿上。
顾峰的哭声噎住了,变成了惊愕的抽噎。他茫然地看着地上那堆失而复得的硬币,又看看顾安手里那片小小的、被撕下的金色纸片,最后抬起那双被泪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哥哥。震惊盖过了委屈,巨大的困惑如同浓雾,重新笼罩了他小小的世界。
沈知微依旧站在门外,阳光穿过牵牛花叶子的缝隙,在她白色的裙裾上投下摇曳的斑点。她没有说话,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顾安,又看看顾峰,像是在等待一个她能理解的答案。
顾安捏着那片薄薄的金色纸屑,在指尖微微抖动。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午后重新响起的、略显迟疑的蝉鸣:
“看见了没,老弟?”顾安的目光掠过老弟懵懂的脸颊,最终落在门外沈知微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上,“有时候,最耀眼的那块金子,其实只是画出来的纸片。”
顾安顿了顿,指尖用力,那片廉价的“金子”被揉成了一团。
“规则是别人写的,漏洞也是别人挖好的坑,”声音平静,却像淬过火的铁,带着一丝只有自己才懂的冷硬,“目的就是等着你这样,抱着八分之一的希望,乖乖跳进去的人。”
热浪裹挟着微尘,在寂静的院子里无声地翻滚。老弟顾峰低头看着脚边那堆失而复得的硬币,又抬头看看顾安揉成一团的金色纸屑,小脸上泪痕犹在,茫然却更深了一层。他小小的脑瓜显然还未消化这赤裸裸的欺骗与撕毁。门外,沈知微攥着硬币的手微微松开了些许,她安静地望着顾安,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像深潭,映着夏日刺目的光,似乎要凿穿他平静表象下涌动的暗流。
顾安蹲下身,指尖拂过青石门槛粗糙的纹理,拾起一枚被老弟汗水濡湿的五分硬币。金属触手微温,带着孩童体温残留的印记。那温度,像前世无数个深夜里,他对着手机屏幕一次次刷新拼夕夕,只为那永远差一步的提现时,指尖敲击键盘留下的酸胀感。
“这次,你的钱回来了,”顾安把那枚五分硬币塞回顾峰汗涔涔的手心,他的小手本能地蜷缩起来,包裹住那点微凉的金属,“因为你碰巧有个好心的微微姐,提前看穿了这场戏法。”
顾安的目光越过弟弟毛茸茸的发顶,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不再是农家小院,而是前世光怪陆离的互联网丛林,无数个精心设计的“幸运转盘”在数字洪流中永不停歇地旋转。那些“砍一刀免费拿”、“只差0.01%提现”的巨大诱饵,恰似这硬纸板上画出的闪耀金币,永远悬在指尖前方一寸,诱使人一次次掏出真实的钱财、人情、时间,疯狂地填充着无形漏斗的底部。
“但下次呢?”顾安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午后的沉寂,又仿佛是在叩问着前世的另一个自己,“当你独自面对一个更大、更炫、许诺着更美好东西的转盘时,谁来帮你撕开那块画出来的假金子?”
顾安站起身,墙外斑驳的树影斜斜地投在他脚边,像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一边是顾峰懵懂含泪的面庞,存钱罐空空的肚腹;另一边是沈知微安静伫立的身影,眼睛里盛着尚未被世俗尘埃完全遮蔽的清亮。
“懂了吗?”顾安的视线最终落回老弟脸上,又似乎穿透了他,投向更远的地方,“这世上的路,有些坑,掉进去一次,疼过了,就得把坑的形状死死刻在骨头里。”
热风拂过,院外的榕树叶子哗啦作响,阳光在青石板上跳跃,如同无数枚散落的金币。墙外,田野在热浪中蒸腾起伏,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顾安握紧的手心,那团被揉碎的“金色未来”硌在掌心,尖锐的边缘刺着皮肤。
痛苦的重生,赋予他提前撕开虚假画皮的能力。然而这撕裂的声响背后,是更深的寂静。他看清了规则的刀锋,看清了陷阱的形状,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认知差距本身就是一道沉默流淌的河,无声地隔开天真与世故,懵懂与清醒。它才是这片土地上,最宽最深、也最难逾越的护城河。
“那一天的神券,膨胀失败。”顾安在笔记本里面写道。“今天给老弟顾峰和微微上了一课,他们应该不会在心里记恨我吧?”顾安取下了转盘底下的磁铁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