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铁臂下的清渠(2/2)
顾安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顾大海的思维更接近体制内的考量,他需要用更规范、更“专业”的语言来说服他。好在,前世为了生存自学过的那些零散知识,在这一刻终于汇聚成清晰的脉络。
“顾书记,”顾安换了更正式的称呼,声音平稳下来,“是的,是我根据实际情况和一些……学到的知识想到的。具体规划我初步想过。”他走到顾大海办公桌侧面,目光扫过桌面,拿起一支铅笔和一叠作废文件的空白背面,铺在桌角空处,迅速勾勒起来。
铅笔在粗糙的纸张上飞快移动,线条简洁却位置清晰:“这是我们的四级平台和坡道走向。北高南低。我建议,在每一级平台靠近边缘、便于日后连接房屋排水口的位置下方,平行挖掘两条管沟。” 他画出两条并行的虚线:“这条是雨水管,管径可以大些,比如300mm的pvc管。坡地上方,可以设置一些雨水收集口(画几个小圆圈)。雨水管坡度跟着地形自然走,就近在南坡最低的几个点(画叉),设置渗水井或者直接铺设透水碎石层,让雨水自然下渗补充地下水。如果水量大,也可以设置一个小的引流口,排入玉带河上游比较干净的支流段。” 接着,铅笔移到另一条虚线上:“这条是污水管,管径200mm就够,但材质一定要选耐腐蚀的,比如双壁波纹hdpe管,接口必须密封好。污水管同样随坡就势,但最终要汇集到这条主管(加粗线条)。主管道要一直延伸到坡地最南端,村道外那片低洼荒地(在纸张右下角用力画了个大圈)。”
顾安在那个大圈里标注:“这里,建一组处理设施。首先是一个至少10立方米的玻璃钢三格式化粪池(标注‘化粪池’),用来初步沉淀分离固体废物。化粪池出来的水,还不能直接排,需要接到一个小型的人工湿地或者生物滤池(标注‘处理池’)。处理池可以用红砖砌,里面分层填上碎石、沙子,种上芦苇、菖蒲这类根系发达、能吸收净化污染物的水生植物。污水在里面慢慢流过,让泥沙沉淀,让植物和小虫子(微生物)吃掉脏东西,基本上就没那么大味道、没那么毒了。最后,处理过的水,可以通过渗滤沟或者小管,排放到玉带河下游远离取水点的地方,或者排入更下游的荒地自然渗滤。这样,对河水的影响就能控制在最小范围。”
画完示意图,顾安放下铅笔,看向顾大海和听得有些入神的顾有田:“顾书记,村长叔,现在趁着坡地刚整平,土还松着,挖机也还在,直接开挖埋管,是最省钱的方案!主要是管材和化粪池、砌处理池的砖、水泥、人工钱。我大致估算了一下,管材加上处理池的建材,大概需要……一万五六千块钱。人工方面,挖埋管线赵师傅的挖机能干大半,剩下的沟槽修整、铺设管道、砌池子,村里组织些劳力也能干,花不了太多额外的工钱。但如果现在不干,等以后房子盖起来,路也铺好了,绿化也搞了,再想挖开埋管,破坏的路面、花坛、管线,加上返工的人工,成本至少要翻两三倍!而且会严重影响民宿的开业进度!”
“一万五?!”顾有田听到这个数字,眼皮猛地一跳,心疼得直嘬牙花子,“安子,这……这可不是小数目!两条管子埋地下,再挖个大坑砌池子,就得这么多?”他看向顾大海,眼神里带着寻求支持的急切:“大海,你看……这……有必要吗?一条管子先把水排走不行?以后……以后真有问题再说?”
顾大海没有理会顾有田的质疑,他拿起顾安画的那张简陋却清晰的示意图,凑近了仔细看,手指顺着雨水管、污水管和处理池的线条缓缓移动。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专注,反复咀嚼着顾安话语里的关键词:雨污分流、三格式化粪池、人工湿地、生物净化、渗滤排放、成本最优期……
“雨污分流……”顾大海喃喃自语,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顾安,带着审视和一丝隐藏的兴奋,“安子,你确定……这是未来的发展方向?城里……还有那些旅游区,都这么干?”
顾安迎着他的目光,用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是的,顾书记!这是大势所趋!我去镇上网吧查过资料(一个合理的借口),外面发达地区,特别是风景区和新农村建设示范点,雨污分流是硬性要求!环保局抓得越来越严!咱们现在一步到位做好了,以后申请政策扶持、评优评先,都是硬邦邦的加分项!而且,咱们把环保基础打牢了,以后不管民宿还是村里其他农家乐发展起来,都不用担心污水问题,玉带河永远干干净净,这就是咱们顾家村的金字招牌!是可持续发展的根本!现在投入这一万多块钱,保护的是咱们村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山水和饭碗!”
顾大海的呼吸明显加重了。顾安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直接捅开了他心中那扇名为“政策”和“政绩”的大门。“环保硬性要求”、“政策扶持”、“评优评先”、“金字招牌”、“可持续发展”……这些词汇如同鼓点,重重敲在他的心坎上。是啊,他正在全力申报“美丽乡村”示范点,环境整治是核心指标!如果能在民宿起步阶段就高起点规划好雨污处理设施,这绝对是一个巨大的亮点!一份沉甸甸的政绩!
他猛地站起身,一巴掌拍在那张示意图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把旁边的顾有田吓了一跳。“干!”顾大海的声音带着一种决断的亢奋,“有田哥!安子说得对!这事必须干!而且要立刻干!环保就是生产力!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现在投入,是为子孙后代积德,也是给咱们村的长远发展买保险!一万五……村里挤一挤,再想想办法,总能凑出来!这个钱,花得值!”
顾有田看着顾大海激动泛红的脸颊和他拍在图纸上那只青筋微露的手,又看了看旁边眼神同样坚定的顾安,张了张嘴,那句“要不就一条管子先凑合”的话,终究被咽了回去。他抹了一把脸,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行!那……那就干吧!听你和安子的!两条就两条!大海,你赶紧联系管材!安子,你……你再去跟赵师傅合计合计,这管子咋埋最省事!这钱……唉,我这就去找老会计盘盘账!”
说服了两位核心人物,顾安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如何让村里那些习惯了“一条沟走天下”的叔伯婶娘们理解并接受这个“费钱又麻烦”的新东西。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顾家村小小的角落。当顾有田和顾大海召集村民代表在村委会小院开“通气会”,宣布要在民宿坡地下埋两条管子、还要额外花一万多块钱修个“大粪池子”的决定时,小院里瞬间炸开了锅。
“啥玩意儿?两条管子?”刘二叔第一个跳起来,嗓门洪亮,带着浓浓的难以置信和不满,“一条沟淌水还不够?非要两条?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就是!有田哥!大海书记!这钱花得冤枉啊!”李老栓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也遮不住他脸上的肉疼,“咱们祖祖辈辈,谁家盖房子不是挖条沟排走了事?也没见天塌下来啊!那脏水它自己流着流着不就干净了?费那二遍事干啥?”
“就是!一万五啊!够买多少砖头水泥了!”王婶掰着手指头,声音又尖又细,“大海书记,咱们村账上才几个钱?修这条路补那座桥都紧巴巴的,现在又要挖地埋管砌大池子?这钱花下去,啥时候能见着回头钱啊?别是打了水漂!”
“安子啊,”赵永福——就是包工头赵师傅的亲侄子,也在人群里,他挠着头,一脸困惑地问顾安,“咱叔那挖机挖沟是快,可埋两条管子,这沟就得挖宽不少吧?多费油多费时间啊!工期拖慢了,机器租金可一天天算着呢!再说,那啥……双壁波纹啥管子?听着就金贵!还有那玻璃钢化粪池?那玩意儿咱都没见过,能比咱自己用砖砌个粪坑结实?我看悬!”他代表了施工队的实用主义担忧。
质疑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站在前面的顾大海、顾有田和顾安。村民们心疼钱,不理解,更觉得这是没事找事。顾有田脸色涨红,几次想大声呵斥压住场面,都被顾大海用眼神制止了。
顾大海知道,光靠行政命令不行,必须让村民们理解这个决定的必要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乡亲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两句!也听听安子具体咋解释!”
小院里嘈杂的声音稍稍平息了一些,但一道道充满不解、怀疑甚至不满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顾安身上。这个平日里聪明懂事、偶尔会冒点“鬼点子”的半大孩子,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
顾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些质疑的目光和嗡嗡的议论声。他走到小院中央,那里正好有一小片干燥的空地。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又随手从墙角拔了一把枯草。
他把枯草揉成一团,放在空地中央:“大家看,这团草,就像咱们厨房里洗过碗、刷过锅的油腻脏水,还有洗衣粉的泡泡水。”接着,他又拿起那块带着点湿泥的石头,放在草团旁边:“这块石头,就当是天上下的干净雨水。”
顾安站起身,看着周围的村民,声音清晰而洪亮:“以前咱们的办法,”他抬脚,象征性地把草团和石头都往前踢了一脚,让它们混在一起滚向院子角落,“就像这样,不管脏的干净的,一股脑塞进一条沟里,排走了事!看着是简单省事,可结果呢?” 他指向那混杂着草屑和泥污滚动的方向:“脏水里的油、洗衣粉泡泡、还有各种脏东西,就全都混进了雨水里!流到路上,就是老根叔家旁边那条臭气熏天的烂泥路!流进水塘,水塘就发黑发臭,鱼都翻肚皮!流进咱们的玉带河……”顾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沉痛,“玉带河就再也洗不了衣裳,养不了鱼虾,孩子们夏天也不敢下河玩了!一条臭水沟,谁愿意靠近?它还能叫玉带河吗?”
小院里彻底安静下来。老根家那条臭路的记忆被唤醒,玉带河变臭的可怕景象更是让不少上了年纪的村民皱起了眉头,窃窃私语起来。
顾安趁热打铁,再次蹲下,这次他用石头(雨水)在空地左边划了一条浅浅的痕迹,推向角落:“这是雨水!干净!可以直接排走,渗进地里补充水脉,或者排进河里上游,不影响!”接着,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把那团代表污水的枯草(刻意避开了石头),推向空地右边,在远离雨水路径的另一端用力杵了个小坑,把草团埋进去大半:“这些脏水,咱们不能让它乱跑!得让它走另一条单独的管子(指向右边),最后流到一个专门的地方——就是我们要建的化粪池和处理池!”
他站起身,走到右边那个象征处理池的小坑旁:“脏水先流进化粪池。这化粪池就像一个大号的泔水桶,分三格(他用手指在坑里划了三道)。第一格,大的脏东西沉底;第二格,发酵分解;第三格,比较清的脏水再流出来。”他又在坑旁边画了几道波浪线:“流出来的水还不是清水,但没那么稠没那么臭了。再让它流进一个砌好的池子,池子里铺上砂石,种上专门吃脏东西的水草(指着坑边刚拔草留下的根茎),让水草吸走脏东西,让沙子石头再过滤一遍!最后流出来的水,看着虽然还有点浑,但基本没味了,也没什么毒了,这时候再找个偏远的荒地或者河道下游慢慢渗掉,就安全多了!”
顾安直起腰,目光扫过安静的人群,语气带着一种少年人少有的恳切和力量:“叔,婶,伯伯们!咱们现在多花点钱,多费点工,埋下这两条管子,修好这个处理池子,图的是啥?” 他指向坡地方向,又指向远处波光粼粼的玉带河:“图的是咱们的民宿,推开窗子闻不到臭味儿!客人来了,能放心地喝咱们山泉水,能在玉带河边散步钓鱼!图的是咱们顾家村的山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后,还是青山绿水!图的是咱们自己的井水、河水,永远都是甜的!是咱们的孩子,还能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夏天在玉带河里扎猛子摸鱼虾!”
“现在埋管子,趁着地空挖机在,是最省钱的时候!这笔钱,现在看着是多,可它花的值!买的是咱们村子的未来!买的是子孙后代还能指着玉带河骄傲地说‘这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好山好水’的那份底气!”顾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小院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要是现在省了这钱,图一时省事,将来玉带河真臭了,客人不来了,咱们民宿黄了,再想回头治理,花的钱可能就是现在的十倍、百倍!还可能根本治不好!河臭了,人心也就散了!叔伯们,婶娘们,你们说,这笔账,到底哪头划算?”
顾安最后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池塘,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深沉的思考。小院里久久没有人说话。刘二叔拧着眉头,盯着地上顾安画的简易示意图和那团被“处理”过的枯草。李老栓吧嗒旱烟的速度慢了下来。王婶脸上的心疼被一种复杂的忧虑取代……玉带河,那是他们的母亲河啊。如果真的变成了臭水沟……
“安子这话……”人群后面,一个头发花白、一直沉默的老会计顾满仓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沧桑感,“……在理啊。”他慢慢站起身,佝偻着背,“我活了七十多年,见过太多只顾眼前、不顾后路的糊涂账了。咱们顾家村,出了名的山好水好,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福气,也是咱们子孙后代的饭碗。这埋管子的钱……省不得!大海、有田,账上紧归紧,但这事,必须办!我这就回去再扒拉扒拉账本,看看挤挤挪挪,还能凑多少!”
老会计这一锤定音,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像是拨云见日的那道曙光。人群中的疑虑和反对声浪终于彻底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凝聚的共识和沉重但坚定的决心。
“满仓叔说得对!”顾有田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重新浮现出决断的豪气,“这钱,村里出!这工,大家伙一起下!柱子!去告诉你赵叔,挖机别挪窝!按安子画的图纸,下午就给我开工!挖沟!埋管子!”
“好嘞!”铁柱兴奋地应了一声,像个小炮弹似的冲了出去。
赵师傅站在人群外围,刚才还忧心忡忡的脸,此刻也豁然开朗,他扔掉手里的烟头,搓了搓粗糙的大手,对着顾安的方向,用力点了点头:“成!安小子!图纸给叔!你说咋挖,咱就咋挖!保证给你弄得板板正正!”
沉重的挖斗再次落下,啃噬着刚刚平整好的黄土地面,发出沉闷有力的声响。这一次,它不是为了改变山形地貌,而是小心翼翼地,依照顾安在地上用石灰粉清晰画出的平行线,挖掘着两道深深的沟壑。泥土被翻起,带着潮湿的气息。阳光洒在沟底,映照着即将深埋入地下的、承载着顾家村未来洁净希望的管道。
顾安站在沟沿上,看着赵师傅精准地操控着机械臂,看着顾有田和几个村民拿着皮尺和标杆,认真测量着沟槽的深度和坡度,看着顾大海在一旁仔细核对管材的规格型号。他插在裤兜里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早已变得有些干枯卷曲的梧桐叶。
叶脉的纹路清晰地印在指尖,连同那个奇异的、如同咖啡杯底印记的浅褐色图案——cy。
这一次,这印记没有再带来刺骨的冰冷和恐慌。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一条通向未来的、清澈的归途,正在这片曾经荒芜的土地之下,悄然延伸。机器的轰鸣不再是单纯的噪音,而是为这首名为“希望”的序曲,奏响的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