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历史的回响(2/2)

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强烈地呼喊:不能这样!如果连真相和反思都可以被轻易掩埋,那么刘明军的死,张桂兰这封字字泣血的信,又有什么意义?那艘吞噬了刘明军的“巨轮”,依然会按照原有的惯性,驶向未知的、可能孕育着更大灾难的未来。

他想起了自己正在极力推动的“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这个制度设计的初衷,不正是为了打破信息壁垒,引入独立监督,防止类似的悲剧因“体系性沉默”而重演吗?如果连直面历史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又如何能建立起面向未来的、真正有效的制度?

**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他看向于晓伟,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和坚定,尽管那坚定深处,带着一丝悲壮的意味。

“晓伟,这封信,不能就这样被遗忘。”周正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它不仅是刘明军个人的悲剧,更是对我们整个治理体系的拷问。它告诉我们,改革,不能只盯着未来画蓝图,还必须直面历史留下的伤疤和债务。”

“您的意思是…”于晓伟的心提了起来。

“我还没有完全想好。”周正帆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璀璨的灯火,“但这封信,应该被看见。不是以追责为目的,而是以警醒和反思为归宿。或许…它可以成为我们构建新制度时,一份沉甸甸的‘历史教材’。”

他转过身,对于晓伟吩咐道:“这件事,暂时严格保密。你帮我做两件事:第一,想办法,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核实一下这封信中提到的一些关键细节,比如刘明军当年提交的那些安全报告是否真的存在?能否找到副本?他与李建业争吵的事情,有没有其他知情人?第二,帮我秘密联系一下张桂兰女士,我想…见见她。”

于晓伟心中剧震。周正帆这是要重启对当年事故背后深层原因的调查?哪怕只是有限的、非正式的核实?这其中的政治风险…

“周市长,这…会不会太冒险了?尤其是现在这个敏感时期…”于晓伟忍不住提醒。

“我知道冒险。”周正帆打断他,目光如炬,“但有些险,必须冒。如果我们因为害怕风险,就选择对历史的叩问背过身去,那我们所倡导的改革和担当,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去做吧,注意方式方法,保密是第一位的。”

于晓伟看着领导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知道再劝无用,只能郑重地点点头:“是,我明白了。我会小心处理。”

**于晓伟离开后,周正帆再次拿起那封信,仔细地将其抚平,重新装回那个有些褪色的信封。** 他感到手中这封信的重量,远远超出了它的物理质量。

它是一段被尘封的悲剧,是一个死者无声的控诉,更是一面映照出体制深层弊病的镜子。

历史的回响,如此沉重,敲打在他的良心上,让他无法回避,也无法安宁。

---

## 第三节

**秘密调查和联系张桂兰的事情,由于晓伟极其谨慎地去推进。** 周正帆则强压下内心的波澜,将主要精力重新投入到“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的筹建工作中。

按照省委罗书记的指示,委员会的章程、议事规则以及委员遴选办法等核心文件,被送到了省里相关部门进行联合审查。反馈意见陆续返回,大多是一些技术性的修改建议,比如措辞需要更严谨,某些程序需要更细化,总体基调是支持的,但过程确实比预想的要漫长。

周正帆耐心地组织力量,根据省里的意见逐一修改完善。他知道,这是制度诞生前必须经历的阵痛。同时,他也开始着手物色和接触潜在的委员人选,特别是专家委员。他需要寻找的,不仅是学术上的权威,更是品格上敢于坚持真理、不惧压力的学者。

这项工作同样不易。有些知名学者听闻委员会的职权设计和可能面临的复杂局面后,婉言谢绝;有些则表现出浓厚兴趣,但周正帆需要仔细甄别其动机是否纯粹。

**在这个过程中,周正帆与周启年市长的合作,进入了一种微妙的“新常态”。** 两人都避免再就金光化工问题的处理思路进行正面争论,工作上的配合依循程序和分工,但往日那种默契和信任,似乎很难回到从前。周启年更加专注于全市的经济运行和重大项目,对委员会的事情,原则支持,具体不过多介入。周正帆则心照不宣地独立扛起了这块“试验田”的开拓重任。

家庭方面,周正帆努力履行着承诺。他尽量准时回家吃晚饭,周末也会抽时间待在家里,尽管女儿小雅依然与他保持着距离,但至少不再那么刻意回避。他会找机会和女儿聊一些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比如她喜欢的音乐、正在追的动漫,虽然回应依旧平淡,但僵局似乎在一点点融化。林晓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紧绷的神情也舒缓了一些,家中那股冰冷的氛围,渐渐有了一丝暖意。

然而,周正帆内心深处,那封来自张桂兰的信所带来的震撼和反思,从未停止。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不断扩散。

**几天后,于晓伟带来了初步的调查结果。**

“周市长,我们通过一些非正式的渠道,查阅了金光化工破产清算时封存的部分内部档案副本。”于晓伟低声汇报,确保办公室门已关好,“确实找到了几份由刘明军署名上报的《安全生产隐患报告》和会议纪要,时间点在爆炸发生前八个月到一年不等,内容涉及信中提到的那几个问题。报告上有分管副总李建业的阅处签名,批示多是‘已知悉,酌情处理’、‘纳入下年度整改计划’等。”

周正帆默默点头,这与张桂兰信中的描述吻合。刘明军并非没有作为,他的警告确实被层层“过滤”和“软化”了。

“关于他与李建业争吵的事,”于晓伟继续道,“我们联系到了一位已经离职的原金光化工中层干部,他证实确实听说过两人因为安全投入问题发生过激烈争执,当时在厂里小范围流传,但具体情况他不清楚。”

“至于信中提到的那位‘打招呼’的科长,”于晓伟面露难色,“时间过去太久,又没有具体姓名和部门,很难核实。而且…这种事情,通常不会留下书面痕迹。”

周正帆表示理解。能够核实到刘明军确实多次提交隐患报告并被搁置,已经足够说明问题。这印证了那封信的核心内容具有很高的可信度。

“联系张桂兰女士的事情呢?”周正帆更关心这个。

“联系上了。”于晓伟说道,“过程有些曲折。刘明军出事后,他家人就搬离了原住处,似乎有意避开外界联系。我们也是费了些周折才找到她现在的住址和电话。我通过一个可靠的中间人,委婉地表达了您想与她见一面的意愿。”

“她什么反应?”

“她…她很意外,也非常警惕。”于晓伟回忆着中间人的反馈,“反复确认了意图,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她说…她说她需要时间考虑。”

周正帆能想象张桂兰的复杂心情。丈夫蒙羞死去,自己带着孩子艰难生活,如今时隔近两年,突然有市政府的高官想要见面,她的恐惧、怀疑和不愿再触碰伤疤的心理,完全可以理解。

“尊重她的意愿,不要催促。”周正帆叮嘱道,“如果她同意,安排一个绝对安静、保密的地点,时间由她定。如果她最终拒绝…也不要强求。”

“明白。”

**又过了几天,就在周正帆以为张桂兰可能不会答应见面时,于晓伟带来了消息:她同意了。**

见面的地点,安排在郊区一个环境清幽、注重隐私的茶舍包间。周正帆只带了于晓伟一人,提前到达。他没有穿正装,换了一身深色的休闲服,尽量淡化官方身份带来的压迫感。

约定的时间到了,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朴素、身形瘦弱、面容憔悴但眼神平静的中年妇女,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了进来。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鬓角已见白发,双手有些紧张地交握在身前。

她就是张桂兰。

周正帆立刻站起身,于晓伟也站了起来。

“张女士,您好,我是周正帆。打扰您了。”周正帆主动上前一步,语气温和而郑重。

张桂兰抬眼看了看他,目光中有审视,有疏离,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声音很低:“周市长…您好。”

三人落座,于晓伟为张桂兰斟上热茶,然后安静地坐到稍远的位置,确保谈话的私密性。

包间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茶香袅袅升起。

“张女士,”周正帆率先打破沉默,他拿出那个熟悉的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在桌上,“我看到了您写的信。非常感谢您,在当时那样艰难的情况下,还能写下这些。”

张桂兰的目光落在信封上,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没有去看信,而是直视着周正帆,语气出乎意料地镇定:“周市长,您今天找我来,是为了什么呢?我丈夫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法律给了他判决,我也接受了这个结果。那封信…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该跟谁说的话,写下来,心里会好受一点。我并没有指望它能改变什么。”

周正帆迎着她的目光,诚恳地说:“我找您来,不是要以官方的身份重新调查什么,也不是要推翻法律的判决。刘明军科长在工作中的失误,客观上造成了严重后果,这一点,法律已有公断。我找您,是以个人的身份,想更深入地了解当时的情况,了解他…作为一个具体的人,所面临的困境和挣扎。”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您的信,让我深受震撼。它让我看到,一场悲剧的背后,往往不是单一的因素,而是一个…一个系统性的问题。我看到了一个尽职的基层干部,如何在体系的压力下,从坚持到挣扎,再到无奈的妥协…这不仅仅是刘科长的个人悲剧,更是值得我们所有身处其中的人,深刻反思的教训。”

张桂兰静静地听着,眼眶微微泛红,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周正帆的这番话,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没有官腔官调,而是带着一种平等的、试图理解的姿态,这让她封闭已久的心防,稍稍松动了一些。

“他…他其实是个很负责的人。”张桂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讲述刘明军如何认真对待工作,如何因为安全隐患睡不着觉,如何因为报告被驳回而愤懑,又如何在那次“打招呼”事件后,陷入长久的自我怀疑和痛苦……

她的叙述,比信中的文字更加鲜活,也更加令人心碎。周正帆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于晓伟在一旁,也听得心情沉重。

“...他走后,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如果那些报告能被重视,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压力,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张桂兰抹去眼角的泪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但世上没有如果。他就是那个运气不好,又不够‘聪明’的人。这个体系…它太大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就像蚂蚁一样…”

“不,你们不是蚂蚁。”周正帆打断她,语气坚定而充满力量,“每一个个体的遭遇,都值得被看见,被铭记。正是这些个体的悲剧,才汇聚成推动改变的力量。张女士,您丈夫的遭遇,不会毫无意义。它至少让我,让一些看到这封信的人,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我们必须改变那种让坚持原则者吃亏、让敷衍塞责者得利的环境!我们必须建立更有效的机制,去倾听像刘科长这样来自基层的、真实的声音!”

他看着张桂兰,眼神清澈而坦诚:“我无法承诺能立刻改变一切,这也不现实。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尽我所能,在我职责范围内,推动一些改变。那个正在筹建的‘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就是一次尝试。我们想建立一个平台,让专家的意见、群众的诉求,能够更直接、更有效地影响到决策,减少那种因为信息不畅、监督缺失而导致的悲剧。”

张桂兰怔怔地看着周正帆,似乎想从他眼中分辨出这些话里,有多少是真诚,有多少是官话。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周市长,您是个好官。我相信您说的是真心话。但是…改变,太难了。”

“我知道难。”周正帆点头,“但再难,也要有人去做。刘科长当年在那么难的情况下,还在坚持发出警告。我们现在条件比他好得多,更没有理由退缩。”

这次会面,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离开茶舍时,张桂兰的情绪明显平复了许多,虽然悲伤依旧,但眼神中多了一丝释然,或许是因为积压心底多年的话,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听并且试图理解的对象。

周正帆站在茶舍门口,看着张桂兰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这次会面,没有解决任何具体问题,却让他肩上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沉重。

刘明军的影子,与那些金光化工受灾群众的面孔,与枫林景秀刘教授理性的担忧,与女儿小雅委屈的眼神,与妻子林晓薇疲惫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起。

他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金光化工的遗留问题,不仅仅是一场政治博弈,更是对一种落后治理生态的挑战,是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重新扞卫。

**回到车上,于晓伟低声问道:“周市长,那封信…原件您打算怎么处理?”**

周正帆摩挲着那个牛皮纸信封,沉思良久,做出了一个决定。

“把这封信的复印件,作为一份特殊的历史参考资料,放入‘环境与健康长期评估委员会’筹建工作的背景档案库。标注为‘内部反思材料,严格限制知悉范围’。”他缓缓说道,“它的存在,不是为了追究过去,而是为了警示未来。要让将来每一位参与这个委员会工作的成员都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建立这个制度,我们想要防范的,究竟是什么。”

“那原件呢?”

“原件…”周正帆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目光深远,“替我好好保管起来。它是历史的一部分,是一个普通人用命运写下的控诉与期盼。我们应该敬畏它,铭记它。”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返回市区的路上。周正帆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历史的回响,依旧在他耳边萦绕。但这回响,不再仅仅是沉重的叹息,更化作了一种推动他前行的、悲壮而坚定的力量。

他知道,脚下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他已没有退路。

制度的重量,历史的回响,以及无数个体的期盼,都汇聚于他的肩头。

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