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原则的代价（2/2）
周正帆挂了电话，感到一阵无力感。他身处市里，对于几十公里外山源县现场的局面，鞭长莫及。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
他坐回办公椅，打开电脑，试图通过内部系统查看山源县开发区的一些实时监控画面，但发现主要路口的几个摄像头都显示“信号中断”。这让他心中的疑虑更深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 于晓伟进来汇报了几项日常工作，周正帆都心不在焉地摆手让他处理。他的全部心思，都系在山源县那条被堵住的路口。
上午十一点，于晓伟再次匆匆进来，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主任，不好了！网上……网上开始出现山源县那边的消息了！”
周正帆猛地抬头：“什么？”
于晓伟将手中的平板电脑递过来。屏幕上，是本地一个知名的网络论坛，一个醒目的帖子标题是：《官僚主义害死人！省委领导视察竟遭企业主拦路哭诉，江市营商环境令人心惊！》
帖子里面，配发了十几张像素不高但角度刁钻的照片。有群众围堵路的，有打出横幅特写的（横幅上“恶意关停”、“破坏营商”等字眼清晰可见），有一张甚至拍到了省委组织部调研小组乘坐的中巴车车窗，以及车内领导模糊的身影。发帖者以“知情人士”的口吻，详细描述了“开发区管委会为了政绩，不顾企业死活，强行关停合法经营企业，导致工人失业，老板走投无路，只得拦轿喊冤”的“悲惨故事”，文笔极具煽动性。帖子下面，已经跟了几百条评论，大多是指责政府、同情企业的。
舆论的火焰，被迅速地、有组织地点燃了！
“立刻联系网信办！”周正帆厉声道，“查明信息来源，第一时间做好舆情引导，把‘丰泰建材’污染环境的真实情况，以及我们关停它的法律依据，用权威的方式发布出去！要快！”
“网信办已经介入了，正在处理。”于晓伟连忙说，“但是……传播很快，已经有省里的媒体记者关注到了，打电话到市委宣传部核实情况。”
周正帆感到一阵眩晕。对手的这一套组合拳，又快又狠！现场发难，网上造势，媒体跟进，显然是精心策划，要借省委组织部调研这股东风，把他周正帆和魏长明，连同他们推动的改革，一起搞臭！
就在这时，他的座机响了起来，是常务副市长李建军。
“正帆主任，山源县的事情，闹得有点大啊！”李建军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关切”，“网上的帖子看到了吧？影响很坏啊！刚才郑书记也专门打电话过问了，很生气。我说你们发改委，还有山源县，在工作上还是太急躁了！改革嘛，方向是对的，但要注意节奏和方法，要充分考虑社会的承受度，更不能激化矛盾！现在好了，搞出这么大的群体性事件，还让省委组织部的领导撞了个正着！这让市委市政府很被动啊！”
这一连串的指责，如同冰雹般砸下来。周正帆强忍着怒气，解释道：“李市长，‘丰泰建材’的关停，程序合法，依据充分。这次事件，明显是有人蓄意组织……”
“我不想听这些理由！”李建军打断了他，语气变得严厉，“现在的问题是，造成了恶劣影响！影响了江市的形象！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事态，消除影响！我建议，你们发改委和山源县，立刻拿出一个安抚方案，对‘丰泰建材’可以适当放宽整改期限，或者给予一定的补偿，先把人疏散了，让省委领导顺利完成调研再说！特事特办嘛！”
“李市长，这恐怕不合适！”周正帆断然拒绝，“‘丰泰建材’污染问题事实清楚，如果因为我们压力就妥协，那之前关停的其他企业怎么看？我们推行的环保新政和产业升级政策，还有什么严肃性可言？这绝不是特事特办，这是原则性的倒退！”
“周正帆同志！”李建军的声音陡然拔高，“请你摆正位置！现在不是讨论原则的时候！是讲政治、顾大局的时候！你要考虑市委市政府的整体形象，要考虑上级领导对江市的看法！如果因为你的所谓‘原则’，导致这次调研出现不可预料的后果，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我坚持我的意见。”周正帆毫不退让，“我相信组织上会明察秋毫。对于‘丰泰建材’，唯一的解决途径就是依法依规，彻底整改到位！”
“好！很好！”李建军气得连说两个好字，“那你就自己跟郑书记、周市长解释吧！也希望你能在省委组织部钱处长面前，解释清楚你的‘原则’！”
“啪”的一声，电话被重重挂断。
周正帆放下听筒，胸口剧烈起伏。李建军的态度，几乎是在明示他必须妥协。这背后，仅仅是因为工作理念的不同吗？还是因为，李建军与那条围绕“东昊科技”、“鼎鑫资本”的灰色利益链，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自己坚持原则，拒绝赵文康，是不是恰好打乱了他们的某种布局，所以才招致如此凶猛的反扑？
**中午十二点半，于晓伟给周正帆打来了食堂的饭菜，但他一口也吃不下。** 山源县那边，魏长明每隔十几分钟发来一条短信汇报进展。情况依旧僵持，对方丝毫没有退让的迹象。市委宣传部和网信办虽然全力扑火，但网络舆情仍在发酵。
更让他心焦的是，省委组织部的钱处长一行，在被围堵了近两个小时后，已经临时决定取消在山源县剩余的调研行程，返回市里。这意味着，他们没能看到开发区改革的任何正面成果，反而带着对群体性事件和恶劣营商环境的“第一印象”离开了。
这对于周正帆和魏长明而言，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下午两点，周正帆接到通知，下午三点在市委常委会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研判山源县事件，并听取省委组织部调研组的初步反馈。
风暴眼，已经从山源县，转移到了市委常委会会议室。
周正帆整理了一下西装，准备前往会议室。他知道，这将是一场硬仗。在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内容只有一句话：
“周主任，原则的代价，才刚刚开始。好自为之。”
周正帆删掉信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在前往会议室的走廊上，他遇到了同样行色匆匆的市纪委书记张正华。张正华看到他，微微点了点头，靠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宏图战略’那个咨询公司，注册地虽然在外省，但主要业务和资金往来，都在我们省，和李建军副市长介绍过去的几家企业，有过密切合作。”**
周正帆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线索，越来越清晰了。
（第二节完）
## **第三节**
**下午三点的市委常委会会议室，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在家的市委常委们悉数到场，市委书记郑向东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市长周启年坐在他左侧，眉头紧锁，不停地喝着茶。周正帆作为市发改委主任，虽然不是常委，但因涉及山源县事件和改革工作，也被要求列席会议，坐在靠墙的一排座位上。
会议首先由市委宣传部长汇报了关于山源县“丰泰建材”员工拦路事件网络舆情的应对情况。目前，虽然主流媒体尚未大规模报道，但在本地网络论坛和部分社交媒体上，话题热度持续攀升，各种质疑和批评的声音甚嚣尘上。
“我们已经协调网信部门，加大了正面引导和谣言澄清的力度，也联系了论坛版主，删除了一些过于情绪化和不实的言论。”宣传部长语气谨慎，“但鉴于事件涉及省委组织部调研，关注度太高，完全压住恐怕很难。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拿出一个官方的处置结论，给公众一个交代。”
紧接着，山源县委书记通过视频连线，简要汇报了现场处置的最新进展。在县里多方工作下，围堵人群在一个小时前刚刚散去，但带头人、“丰泰建材”老板杨大丰态度强硬，坚持要求政府赔偿损失并允许其立即复产。
“杨大丰还扬言，如果县里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要带着材料去省里，甚至去北京反映问题！”山源县委书记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无奈。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乱弹琴！”郑向东书记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一个小小的企业老板，谁给他的胆子？敢拦截省委领导的车队，还敢威胁党委政府？！这里面有没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有没有人 behind the scenes（在幕后）指使？！”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最后在常务副市长李建军脸上停留了一瞬。李建军端起茶杯，低头吹了吹浮沫，避开了郑向东的目光。
“郑书记，各位领导，”周正帆知道自己必须发言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我认为，‘丰泰建材’事件，绝不能简单地看作一起普通的劳资纠纷或者企业诉求表达。它的发生，有三个显着特点：第一，时间点高度敏感，正好在省委组织部调研组抵达开发区之时；第二，地点选择精准，正好在调研组的必经之路上；第三，网上舆情发酵异常迅速，且内容高度一致，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行为。”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其根本目的，就是要借机抹黑我们江市正在大力推进的产业升级和营商环境优化工作，打击敢于担当、坚持原则的基层干部，干扰省委组织部对我市干部队伍，特别是年轻干部的正确评价！对于杨大丰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我们绝不能妥协！一旦妥协，就意味着我们向这种以闹取胜、绑架政府的行为低头，我们之前所有的改革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以后的工作将更加难以开展！”
“正帆主任说得有道理！”市长周启年立刻表示支持，“这件事的性质是恶劣的！是冲着我们市委市政府来的！我同意，不能妥协！对于‘丰泰建材’，环保不达标，就必须关停整改，这是法律红线，没有价钱可讲！对于幕后策划者，公安、纪委要介入，一查到底！”
“我不同意周市长和正帆主任的看法！”李建军放下茶杯，声音提高了八度，直接反驳，“我们不能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们自身工作不够细致、不够到位引发的！为什么别的企业没事，就‘丰泰建材’闹事？我们的政策宣传到位了吗？我们的关停程序，有没有可以完善的地方？我们对失业工人的安置和再就业，有没有跟上？我们不能只讲原则，不讲感情，不讲方法！”
他看向郑向东，语气恳切：“郑书记，我认为，当前最大的政治，是维护江市的稳定形象，是给省委组织部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建议，对于‘丰泰建材’，我们可以采取一些灵活措施。比如，允许他们在确保不再产生新污染的前提下，边生产边整改？或者，由开发区出面，协调一家国企，对他们进行并购重组，妥善安置工人？总之，要先把这个火药桶拆掉！等省委组织部的调研顺利结束后，再从长计议嘛！”
“我反对李市长的意见！”周正帆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边生产边整改？对于‘丰泰建材’这种工艺落后、污染严重的企业，根本行不通！那等于默许他们继续排污！至于并购重组，那也需要建立在它达到环保标准的基础上！否则，就是让国企来接这个烂摊子，承担污染责任！这不仅是饮鸩止渴，更是对国家资产的不负责！我们不能用牺牲环境和法律尊严的代价，去换取暂时的、表面的稳定！”
“周正帆！你……”李建军气得脸色发红，指着周正帆，一时语塞。
“好了！都不要吵了！”郑向东低吼一声，打断了这场越来越激烈的争论。他揉了揉眉心，显得十分疲惫和烦躁。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看着郑向东，等待他的决断。这个决断，不仅关乎一个企业的命运，更关乎江市未来改革的方向，以及场内诸多官员的政治前途。
郑向东沉吟了足足一分钟，才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重：“事情已经发生了，影响也已经造成了。现在争论对错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善后。”
他的目光看向周正帆：“正帆同志坚持原则，精神可嘉。但是……”
听到这个“但是”，周正帆的心沉了下去。
“但是，建军同志考虑稳定和大局，也有他的道理。”郑向东的语气带着一种无奈的平衡术，“我的意见是，对于‘丰泰建材’，关停整改的大方向不变，这是原则。但在具体操作上，可以适当体现人文关怀。由山源县开发区牵头，成立一个工作组，进驻‘丰泰建材’，一方面监督其整改，另一方面，帮助其寻求转型出路，或者协调解决工人的再就业问题。总之一句话，既要守住环保底线，也不能把企业往死里逼，更不能让工人失去生活保障。”
这是一个典型的、和稀泥式的方案。表面上坚持了原则，实则留下了巨大的操作空间。“帮助寻求转型出路”、“协调解决再就业”，这些都可能成为妥协和交易的借口。
“郑书记……”周正帆还想争辩。
郑向东抬手阻止了他，语气不容置疑：“就这样定了！散会前，还有一个事情。省委组织部的钱处长，下午和我简单沟通了一下他们这次调研的初步感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钱处长肯定了我们在推动发展、深化改革方面所做的一些探索，”郑向东的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是，他也特别强调了，越是改革攻坚期，越要注重工作的方式方法，越要着力维护社会的和谐稳定。他提到，年轻干部有冲劲、有想法是好事，但也要注意磨练韧性，提高应对复杂局面、化解风险的能力。”
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但落在不同的人耳中，却有截然不同的解读。周正帆清楚地看到，李建军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他知道，钱处长的“初步感受”，对他而言，绝非利好。山源县的事件，显然已经给他这个改革“急先锋”的形象，蒙上了一层阴影。
**会议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周正帆第一个走出会议室，他需要透透气。刚走到走廊尽头，手机震动，是魏长明发来的信息：“周主任，结果如何？杨大丰刚刚放出话来，说他有的是办法让我们低头。”
周正帆看着信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他坚持了原则，却似乎一步步陷入了更被动的境地。老领导的关系破裂了，网络舆情汹涌，上级印象打折，现在连市委的决策也变得暧昧不清。
难道，坚持原则的代价，真的就是如此的孤立和艰难吗？
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公务车辆。那些车里坐着的人，有多少是在看他周正帆的笑话？有多少人在等着他倒下？
就在这时，于晓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慌乱：“主任，不好了！刚刚……刚刚省纪委的同志来到委里，直接去了高技术产业处姜处长的办公室，把他带走了！说是……说是需要他配合调查一些问题！”
“什么？！”周正帆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
姜处长！正是那个顶住压力，坚持对“东昊科技”项目做出“不予支持”建议的处长！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却被省纪委带走了！
这绝对是针对他的又一波攻势！是为了彻底瓦解他在发改委的内部支撑？还是想从姜处长那里打开缺口，找到攻击他的新弹药？
周正帆感到一股寒意，从心脏向四肢百骸蔓延。原则的代价，正在以他无法预料的方式，不断叠加。
**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日期。他知道，距离省委组织部调研结束，还有两天。而距离那个可能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干部调整节点，也越来越近。接下来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可能会有新的风暴袭来。**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