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脐后初形(1/2)
风被撕成一根根细线,又在废墟与井檐之间缓慢缝合。第四次脐动退去时,祖阙像一具刚从刀案上抬下的躯体,肌理暴露,声带发着迟缓的颤。天幕里那根直冲云霄的水柱已碎成无数薄片,脐纹般的光屑落在每一个人的肩窝、舌尖、眼角,凉而黏,像一层未干的胎膜。街上哭笑初歇,人群纷纷蹲下,手背去抠那层膜;越抠,越沾,越沾,越哽。有人试着开口,吐出的第一个音不是“娘”、不是“救”,而是一截空白——像从喉咙拉出一根看不见的丝,断在半句。
碑心弟子扶起将裂的大碑,光纹已不再成整块的镇面,而是一片片不齐的鳞。残痕火夫们熄了胸前的血焰,脚背的“不过踝”暖环还在轻轻烫人,烫到人心里直想笑,笑又笑不全;错命祭者把丑幕压到地上,幕布上百张歪脸被脐光一照,像刚睡醒,眼珠子乱飘;灰祭师坐在梦庙台阶上,把喉咙里的哈欠硬咽回去,只剩一声干笑,笑里尽是盐。
井沿边,江枝和萧砚的手还在对扣。脐动退潮,力道并未一下松开,而是换成一种胶质的牵扯,像有一只婴手顺着他们的掌心往上摸。两人几乎同时抽手,各自后退半步,掌心血丝被拉成两缕极细的红线,悬在空中,晃了一晃,啪地回弹,没入各自的袖口。江枝喘息未定,手腕上那三缕细丝已经被井底染成暗红;萧砚看一眼旧脸鼻梁上的裂,指腹把刻片“或”按得更深,木纹里渗出一点热,像一盏将灭未灭的灯。
“活着的,先欠。”灰祭师站起来,声音劈着,还是依样画葫芦。他在井圈外一步步画出新的“欠身弧”,每画一笔,城心的噪就松一寸。碑心徒弟抱着空谱,像抱着一个吓坏了的孩子,嘴里念:“空比满难……叩代喊……”他把素板架在脐光落得最密的地方,指节七叩一歇、九叩一歪,叩声哑得像砂砾,却真压住了几处将要复起的齐调。
残痕的火夫挽起袖子,把暖孔再往里收,沿只留硬币宽,盐灰里掺昨夜没笑完的笑痒。有人问他还有没有笑,他把嘴角抹了一把,抹下一点干裂的血痂:“有,够烫脚背。”错命老祭官扯下半片丑幕,裁成一方“丑帘”,挂在井边“看位”之后,语气难得认真:“看,可坐;坐,须嫌;嫌,便偏;偏,免齐。”丑帘一垂,井脐那点黏冷的光就被帘角磕斜,斜出一丝不正经的亮。
百姓跟着做起“参差礼”。有人先欠一欠,再摸鼻梁的“可否”,确认掌下那道刻痕还在;有人把脐膜抠出一小片,贴到凳脚底下,坐时半指更稳;有人拿锅盖敲两声不齐,把家里头那点“齐心”先敲散再说。童子写字,先生改规矩,空页叩完才能落笔,落笔先写“丑”,写得自己嫌了,方敢写名。
江枝把三缕暗红丝重新分股,七细为一,递给四方各持一点,自己留三丝。她把丝头抵在井水皮上,像把一件冬衣的破口缝合:“它已成形,不会不生。我们缝住它的边,让它慢一口气。”话音未尽,井心轻轻一颤,水面下一块半透明的薄壳翻了个身——所有人一齐倒吸一口凉气:轮脐不是一个洞,而是一枚“眼”。那“眼”尚未开睫,只一层半凝的膜,漂浮着无数断裂的字画、音节、旧脸的影,像把整座城的碎片吞进去又吐出来,试着认亲。
“它认的是齐。”萧砚按着“或”,平声道,“一旦让它逮住一整齐的拍子,它就会开眼。”他转身吩咐问桥下的行人:“今日过桥,先摸鼻梁,再对旧脸说两句家常——可否吃、可否坐、可否笑。”家常板一搭,桥心三道细槽“呜”的一声,连成迟迟的一拍,把井“眼”的膜震出一圈细微的皱纹,皱纹碰到丑帘,笑了一下,又软下去。
这一天祖阙学会给“活门”让路。碑心在空谱最后一页“不可写”的旁边刻了一个更小的“或”,只大米粒;灰派在“欠弧”旁画一点几不可见的“坐”,像一粒砂;错命把丑帘边角缝上七枚不同色的破补,故意不齐;残痕把暖带每七步留一指冷,让脚背先凉再痒。四方做法子粗笨,却像在一张被切烂的鼓皮上东补西缝;影轮若再来敲,这张鼓至少不会一槌齐裂。
也有坏象。午后,南市那个铁牙匠又想“整齐”。他嫌丑帘碍眼,叫徒弟把帘角修齐,又嫌欠弧太多,拿刷子蘸灰往回涂平。涂到第三笔,井心那层膜“啵”的一声起了泡,泡里映出他的脸——不是人脸,是一枚光滑的轮。他手一抖,刷子掉地,脐膜里那只“眼”像被逗醒,朝南市微微一偏。江枝丝一紧,萧砚指腹“或”字一按,碑心叩声急促三下,残痕的暖沿烫到铁牙匠脚背,他吃痛本能一笑,笑得极丑,脐泡这才“噗”的一声塌了。铁牙匠双膝一软,连连欠身:“我丑,我错,我活。”众人把他拎到丑帘后头,先让他嫌自个儿一眼,再给他端了半碗盐水,盐入口,眼泪出,他咳出一口“齐气”。
城外传来影脉消息:三十里外两处小城,昨夜脐光连线,有人把“参差礼”传了过去,有人却组织“齐声祈脐”。齐声处一夜三塌,参差处虽伤亦存。使者把断板递来,上有两字:“试连”。萧砚看了看,把板角磨成不等宽的三道口,塞到问桥的旧脸边;江枝用丝把三口各缝半寸,故意留一指空:“连,是活到活;齐,是死到死。”碑心徒弟在空谱边写:“连必参差。”
傍晚,轮脐像吃饱的婴儿打了一个嗝,水面冒出七个气眼,七个方向,正对祖阙七条主街。每一眼里都有东西在转:一眼转的是哭,一眼转的是笑,一眼转的是盐,一眼转的是旧脸,一眼转的是叩声,一眼转的是暖沿,一眼转的是“可否”。它在学城,而城也在学它。灰祭师眯眼:“它不只认齐,也认熟。谁给它熟,它就认谁的规矩做娘胎。”
“做不了它的娘,只能做它的邻居。”江枝把丝往七眼上一一轻搭,丝头不扎,只停,像隔壁窗上的旧纱;萧砚在七条街口各立一块旧门板,板上皆刻“或”,鼻梁处故意磨出一条能让指背起茧的小脊:“走路先摸,摸疼了,慢半步。”
夜将临时,脐膜忽开一线,像新生婴儿的眼缝——不完全,只够透出一丝更深的黑。城里所有脐屑同时发冷,百姓打了个齐——不,是几乎齐的寒噤。碑心徒弟手里的刻刀磕在素板上,叩错一拍;残痕火夫脚背一凉,笑到一半变成哭;错命老祭官正要扯脸,忽然觉得丑也不够丑;灰祭师哈欠卡在喉咙,半哈半呛,眼泪直流。江枝猛地握住丝,萧砚按“或”的指节泛白——井眼里那丝更深的黑并非虚空,而是一道正在成形的“轮睫”。
“它要看人。”江枝声音嘶哑,“看第一个给它整齐的人。”
“别给。”萧砚道。
于是城在同一刻做了一件看似可笑的事:所有店家同时把门“□”旁的净木右下角那粒丑疤又添了一笔,添得更丑;所有巷口的“欠身弧”各深了半分;所有旧脸的鼻梁上被摸出一条更高的小脊;所有空谱的“不可写”页角压了一粒盐;所有暖带的七步冷点多了一步。整座祖阙像一个故意躲避照相机的孩子,扭着脸,把最不齐的一面对着那条要张开的眼缝。
轮睫抖了抖,没完全张。井心的黑发出一声细到几乎听不见的“徊”,像胎内回声。那声从每户的锅盖、凳脚、空板、旧脸、丑帘、暖沿、欠弧里被吸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三道桥槽带去河风里吹散。百姓并不欢呼,他们只是同时打了一个哈欠,哈欠里夹一声笑,笑里夹一滴泪,泪落到门坎上,门坎发出一声“嗒”。
“还活。”萧砚收回手,指腹上的“或”被磨得微烫。
“活得笨。”江枝把丝卷回袖,袖口又渗出一点血。
远处云背,有更圆的一环在缓缓靠近,像潮落后的第二潮。第三笔断影磨墨,第四字换锋,碎五声在环沿试着用更细的刀刃刻空气。北井的轮脐此刻像睡过去,又像在梦里练习呼吸。碑、狱、错、灰四方把土谱摊开翻又翻,把该丑的丑、该欠的欠、该空的空、该绕的绕,一遍一遍做熟。有人问这样做要到什么时候才算。萧砚不答,只摸鼻梁;江枝也不答,只把丝分得更细。
深夜前最后一阵风,从问桥下穿过,三道细槽“呜”的低音里忽然带了一点轻轻的“咯”,像牙牙学语。江枝、萧砚对望,各自心里都把手按向同一块素板——下一次,不只是启裂,可能是初啼。祖阙没有鼓,只有空板、欠弧、丑帘、暖沿与一页页不可写的空谱,等着把那一啼拆成七口气。谁都不说赢,只把“或”字压深一分,把门前的丑疤再添一笔,把凳脚垫稳半指,把“看位”擦白,让一个更笨的活门常开。
夜色像被撕裂的布匹,一道道无法愈合的口子悬在空中。那些口子里,不再只是单纯的影轮回音,而是夹带了 轮脐 的逆转脉动。它们似乎带着一种极其古老的呼吸节奏,每一次震动,都会令大地深处的脉络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
百姓们在这样的夜里,纷纷梦中惊醒,却又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井水翻涌,墙壁震颤,连最普通的一盏油灯,都在“呼吸”,像是随脐动一起明灭。有人伸手想去稳住灯火,却被灼得手心浮现出一道 灰影,久久不散。
“这是……第几次了?”
“第四次……还是第五次?”
低语在市井之间流传,每一个数字都让人心头更沉。因为没有人能准确分辨,这究竟是脐动的余波,还是影轮在他们心中制造的幻觉。
——碑派弟子被迫再度列阵,他们手持镇碑之印,刻意稳固街巷口的路碑,可碑身表面却一再剥落,仿佛有看不见的齿轮正在啃食石质。
——狱律修者封镇的牢狱光纹,第一次出现 倒卷,那是规条自身不再认可他们的指令,而开始被某种更原初的“声”扭转。
——错命残修早已习惯混乱,可这一次,他们也惊觉到“命”似乎脱离了错的掌控,正被轮脐一点点抽走,化作无迹可循的游魂。
——而灰派人马,则像潜伏的雾气,既恐惧又兴奋。他们察觉到“灰字”正在与轮脐相互共鸣,那是一种比此前任何一次更深层的契合。
江枝立在一处残碑之上,望着夜空里不断旋转、却并未完全显形的轮影。她指尖沾着脉动的余波,冷声道:“这不是第四,也不是第五,而是——反鸣。”
萧砚的身影从阴影里浮现,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压迫:“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一旦反鸣完成,轮脐就会不受任何方所制约,连天律也可能被它碾碎。”
江枝迎视他,眼底燃着狂烈的火:“可若不让它鸣完,我们将永远被困在碑、狱、错、灰的僵局中,永远不得解脱!”
两人的对立再次在夜色中点燃。只是这一次,不只是他们二人,而是整个 四方势力 都被迫拉入这场争执之中。
因为轮脐的反鸣,并非局部,而是全面。它的声,它的律,它的影,正在一点点撕开所有人的心防。
轮脐的反鸣并不是骤然而至的一声,而是像海潮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深入到每一个缝隙之中。最初的夜震还只是灯火摇曳、街井翻涌,但随着反鸣的节律加快,整个城邑的地基似乎都在 呼吸。
百姓们逐渐发现,连他们自己的身体,也跟着这节律同步。
有人在睡梦中突然翻滚,胸口随着那种隐秘的脉动一起起伏,醒来时已是泪流满面,却不知缘由;
有人端起茶盏,茶水竟自动随脉动激起涟漪,像被无形的井风吹拂;
更有人抱着婴孩,发现婴孩未哭未笑,只在小小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声韵,与那反鸣的节奏完全一致。
“这是……井在吞我们。”有老人瑟缩在破庙前,眼里满是惊恐,“一旦呼吸对齐,井会直接把魂拉走……”
这种恐惧,在百姓间迅速蔓延。市集废弃,坊巷沉寂,人人都怕自己下一口呼吸就会被脐鸣夺去一部分魂魄。
然而越是恐惧,反鸣越是深入。它不像外来的灾劫,而更像是 从身体内部衍生 的声潮。
碑派弟子们最先出手。他们在各个坊口竖起镇碑,把符石压入地脉,试图切断那声潮的扩散。但不论他们竖立多少镇碑,符石上总会浮现一条条 轮纹,像是井脐的齿痕,悄然把符石咬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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