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黑焰再启2(2/2)

夜像是被这一个“嗯”和一个“信”同时撬起了一个角。角下有光,不亮,但真。黑焰不退,它只是停住了那个要再扑下来的势头,像一条拉满弓的蛇,暂时把头缩回一寸,身上的鳞一片片竖着,发出细极的簌簌。

“趁现在。”萧砚道。

“趁现在。”江枝学他,像学舌,学得故意。

他们没有商量,步子却在同一瞬迈了出去。萧砚的刀斜着劈,把黑雾边缘最锋利的那缕给削掉了,削下来的那缕“呲”一声落在地上,像落下一根被烧红过又冷下来的发丝,碰到就碎。江枝把药粉往空中一扬,药粉不轻不重,恰好粘在那无数小眼的缝上,像给每一颗眼睛都抹了一点砂,她笑:“眼里进沙,就流泪。你们哭,疯子笑。”

百姓里有人忽然跟着笑了一声。笑声很短,像一个长夜里无意被勾出来的一点梦话,可正是这一点梦话,像把一根极细极细的银针插进了黑焰的皮下。又一个人笑,一老一小;再一个,一男一女;再然后,是一片极浅极浅的笑背着哭的潮,不大,不整齐,却在人群最软的地方起伏。有人笑完自己吓一跳,捂住嘴,好像做了错事。江枝朝他眨眼:“没人罚你。笑,罚黑焰。”那人手慢慢放下来,眼里的黑点像被笑冲了一下,边角淡了一丝。

“写。”老符官挺直腰。“把名字写出来。活的,死的,都写。”他把手里的血抹在石片上,指着地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念。念出来,告诉你的影子:回去。”

念名的队伍从碑前排开,绕着城心的空地一圈圈绕。有人结结巴巴,念到一半哭起来;有人把自家的谱都背出来,连一百年前的祖宗也不放过;有人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一个外号,念着念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他爱占我便宜,偷我酒,我骂他。他今儿要还给我了,我不要了,你快回去吧,我家的酒以后都给你。”

六族的廊下,有人看见这一幕,不自觉地背过脸去。白须长老终于从祖阙里出来,脸像被火与风轮流舔过。一见这边的情状,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廊下另一位长老已经寒声道:“装神弄鬼!”这句“装神弄鬼”撞在碑上,“鬼”字像被碑上血字咬了一口,发出“啧”的一声。那长老“咦”了一下,脚步退了半步。白须长老看他一眼,眼里什么都没有。他把手背在身后,感觉得见那枚木珠裂痕的痛一阵阵从手掌心里往上爬。他不笑,也不怒,他只是安静,像一块很老的石被翻到背光的那一面上晒。

黑焰在夜的上方悄悄聚,像一轮没有光的“第二天”。它不落,只悬。它在等。等城里人的呼吸乱,等念名的队伍断,等笑声被疲惫与饥饿撕破。它最会等。它不是火,它是影,影长在时间里。

江枝咬着药粉,苦把她的舌根麻得发木,她的眼里也有黑点。那黑点像一粒沙嵌在眼角,她眨一眨,就在眼眶里磨一下。她不去抠。她笑,笑把那粒沙往外顶:“不挠,挠了它就开心。疯子不伺候它。”她笑累了,靠在碑上打了个盹。萧砚站着,刀尖插在地里,不深,恰好能支住他手臂的重量。他也闭了一会儿眼,呼吸压得很轻,轻到像一个人躺在水底,看水面上星一点点过。

就在这一丝浅睡里,黑焰忽然试探性地下落一寸。那一寸像有人把一块冰贴在了每一个人的后颈。孩子们先打了个冷战,紧接着,大人们的牙齿也碰了一下。念名的队伍里响起一声拖长的“啊”,像被梦扯住脚。老符官当即用指节在地上“咚”的一敲:“继续!”他的指节敲得自己生疼,他愣是没叫。他抬头看萧砚,“将军——”

萧砚睁开眼,像从水底起一口气。他的声音干净:“我在。”

江枝也睁开眼,把舌底那一小团苦咽了下去,笑:“我也在。你们慢慢念,疯子给你们笑。”

她笑,笑腔一转,忽然变成歌。那歌不是曲,是她在药房里背配伍时哼的那些没词的旋子,前半段是药,后半段是伤口,收尾是一点不肯死的血。她唱得一点也不甜,甚至有点刺耳,可那刺耳像针线,顺着每个人耳朵里那条被黑点堵着的小缝缝往里缝,把散成一团的心一针一针缝回去。有人听着听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像一个小孩被娘哄困了。有人听着听着,忽然踩重了一步,像记起自己脚底下还长着根。念名的队伍没有断,甚至比刚才更紧。

六族廊下一阵怪风,把某位长老衣袖里藏着的一卷竹简吹跌在地。竹简散开,露出几枚字:民心请愿、证人供述、血祭可平。都是他们先前写下准备在下一次堂上用的词。竹简滚到一个侍从脚边,侍从下意识去捡,被白须长老一眼冷冷挡住。侍从手悬在半空,悬得抖。他忽然也笑了一下,笑得很轻,很快又收住,缩回影子里。

夜向后,黑焰缓缓又升回一寸。它没退,它只是被“等”的耐性又往后推了一步。它在上,它在眼,它在每个人梦里留一枚钩。它要钓的不是鱼,它要钓的是明天的一个脆弱。

黎明前风最冷。风从荒外地吹进来,吹过泥地上密密麻麻新写的名字,吹过碑,吹过刀,吹过孩子的木马。木马被风吹得晃了一下,吱呀一声,像在笑。孩子醒了,揉揉眼,抓着萧砚的小指:“我娘没来。”萧砚“嗯”。孩子想了想,又抓紧一点:“你也别走。”萧砚“嗯”。这一个“嗯”,像在他自己心里也落了个钉,不响,却实。

江枝把药箱拢了拢,黑符骨在箱底轻轻一颤,像一条小黑虫在梦里翻了个身。她没看,像是故意不看。她起身,踩着泥地,泥把她的鞋底粘了一层。她把脚抬起来甩甩,甩不掉,便干脆不甩。她笑:“它粘我,我粘它。谁先烦谁。”她看了一眼六族廊,“你们呢?烦不烦?”廊下没人答。白须长老忽然抬手,像要把什么放下,又慢慢收回,手落在身侧,像一根枯干掉到地上。

天色比黑浅了一层。像有一个人用手背抹了一把夜,抹得不干净,露出一点灰。那一点灰里,有极细极细的光。不是太阳,是活人眼里剩下的一点亮。黑焰在那一点光上停了一下,像一只老兽嗅了一鼻子陌生的味道。它不喜欢光,但它不怕光。它还会来。它永远会再启。只是这一次,它离地面还有一寸;这一次,碑里那一点“嗯”还在;这一次,刀的直还在;这一次,笑把苦咽了下去,还在。

有人在队伍后头悄悄把一碗冷水递给江枝。她接过,一仰头,水在她喉咙里刷了一下,把苦冲得更深。她咂咂嘴:“苦得过瘾。”她把碗倒扣在地上,碗底印出一个浅浅的圆。她用脚尖在那圆里画了一条斜线,笑:“疯冷同痕。”她抬头,对萧砚:“冷脸,走吧。黑焰等我们。我们先去等它。”

萧砚“嗯”,把刀从地上拔出来,刀尖带出一点湿,他把刀背在肩上,肩上还留着孩子粘的那一小点温。他们不看身后。他们朝城心的另一侧走去,那里有一处塌陷,塌陷下面,是祖阙石脉的外沿。黑焰不光在天上,也在地下。要把它钉住,不只要钉在碑上,还得钉在石里。

他们走的时候,人群里的笑还零零星星,念名的声线还在,风把那些声音扯长了,拉细了,织成一张很薄很薄的网。薄到连光都会穿过去,但只要有人接着念,有人接着笑,那网就不会破。

黑焰再启,像一个字在一行未完的句子里又重写了一遍。它要把句子抢过去。它还没抢。它会再来抢。可在此刻,句子的笔握在江枝手里,也握在萧砚手里,也握在每一个把自己名字念出来的人的指缝里。

他们都知道。下一次,会更狠。可他们也知道,下一次,还是这两个字: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