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像否?(2/2)

这极致的羞辱无处倾泻。

岩浆在体内奔突,必须找到一个出口。

瞬间,以往陆凤君坠马时挂着泪珠的脸,裴季那温润假面下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就是这些旁观者,这些见证了他被“镜像化”玩弄的活证据,必须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艾香混着奶腥气窜入鼻息,让他得以从这窒息中挣脱。

抚过白玉环,他深吸一口气。

目光落回密报后续。

也正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末尾一行看似无关紧要的附记。

“另,宁安公主日前于紫宸殿为君后陈情,引经据典,陛下已撤明月殿守卫。”

宁安?

为父后陈情?

他心头那阵因“像否”而起的滔天巨浪,竟被这行小字突兀地打断,泛起一种陌生的滞涩。

一种极细微的失控感,如同紧握多年的丝线忽然一轻,混杂着“雏鸟竟不需投林”的失落,在他刚刚破裂的心防上刺了一下。

他那遇事只会跑来寻他、或写信诉苦的妹妹,何时学会了独自面对父皇,还用上了她曾最不屑的“道理”?

这不合常理。

任何不合常理之举,背后必有新的变量。

他不在京中,而变量……

他迅速检索着京中密报关于宁安的一切。

近来她身边最大的变数,无疑就是那个柳萦舟。

是了,宁安近期的勤奋向学,性情大变,乃至此番破天荒的“道理之争”,似乎都始于与那女子的交往。

一股混合着不悦与警惕的情绪漫上心头。

这感觉陌生而危险,仿佛他精心排布的棋局边,悄然探入了一只陌生的手,正随意拨弄着他原本笃定的棋子。

他下意识地,将“柳萦舟”此名,从棋谱的“可控”一栏,沉沉地,划入了“异数”之中。

他重新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目光冷静地落回“裴季恶疾”四字上。

他挑开第二封——柳照影的亲笔。

字迹是模仿他的风格,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

“殿下容禀:裴公子之疾,乃照影以微末伎俩为之,虽伤己身,幸不辱命……妹妹萦舟,乃照影唯一牵挂,祈殿下怜此微末之功,保全于她。”

信纸在他指间被攥出深痕。

裴季……巫蛊!

竟是这赝品的手笔!

一股被僭越的愠怒猛地顶起。

谁准他擅自行动!

这不受控的阴毒伎俩,若反噬其身引来彻查……

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便被更冰冷的计算压下。

几个线索在他脑中碰撞、勾连。

陆凤君捣鼓的药物、裴季似毒非毒的恶疾、柳照影这自损根基的巫蛊。

一个祸水东引的毒计豁然成型——

父皇,您会看到第几步?

愠怒并未消散,而是沉淀为一种掺杂着忌惮的利用。

这赝品,不止是影子,更是从他影子里滋生出的、带着倒钩的荆棘。

他一下下抚着白玉环,动作极尽温柔。

几乎能想象出若是闻人渺得知此事真相时,那总是沉静的脸上会浮现何种痛楚。

为了维护这张与我相似的脸,他不惜与父皇翻脸,换来“静养”之罚。

而他竭力维护的,不过是我手中一把更锋利的刀,一把能替我清除障碍、还能让他因此受罚的刀!

一股尖锐的、扭曲的快意,细细地碾过他的心。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在这车厢显得空荡荡。

柳照影的价值,在他心中陡然提升。

最后一封,是白巡抚的《秋风问安帖》——写给“柳昀”的,也是写给他的。

他展开信纸,那遒劲的笔迹映入眼帘。

“江宁一别,倏忽数日...老夫此生,唯此一子...性如素绢,不染尘滓...恐其赤子心性,难容于京师...贤侄风骨峻拔...若贤侄念在昔日杯酒结义之情,于其迷途时稍加点拨...老夫在江南为官数十载...江宁白氏,愿为前驱...惟愿贤侄与小儿,皆能平安康泰。”

他执信沉吟。

指尖抚过“无母”、“唯此一子”、“赤子心性”、“愿为前驱”几处,心下冷笑。

好个老狐狸!

通篇慈父心肠,字字不提投靠,句句皆是捆绑。

将爱子赤诚坦露于前,是示弱,也是警告——

将白氏势力许诺于后,是诱饵,更是试探——

看他这储君,敢不敢、能不能接下这份“厚礼”。

甚至,这本身可能就是父皇的一场试探,看他如何结纳疆臣。

目光在“无母”二字上停留片刻。

他想起白秀行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想起听雪轩里那仿佛能焚尽一切的火。

下意识地捻动袖中的松塔,鳞片的粗糙感将他拉回现实。

这份“投诚”,烫手,却又不得不接。

车帘轻动,柳清抱着猫篮回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昀儿,事情可急?”

“些许俗务,劳舅舅挂心。”

乔慕别已恢复温雅神色,将信件从容纳入袖中。

车驾再行。

他借口需清净批阅文书,于摇晃的烛光下,展开素笺。

其一,复安乐宫。

“做得干净。静默,待命。萦舟安好,系汝一身。”

其二,谕东宫属臣。

指令明确。

“助陆氏,坐实其‘嫌疑’。”

其三,复白巡抚。

他并未多言。

只从身旁那盆“碧玉簪”上,极其小心地摘下一片最苍翠的叶子,以素白丝帕轻裹,封入一枚空白信函。

无字无迹。

三封密令,如三枚石子投向死水,涟漪终将在京城深处交汇。

他闭上眼。

车厢外,秋风呜咽,卷动尘土枯枝,如被唤醒的魂灵,无声汇入他亲手搅动的暗流,奔向那座华美而饥饿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