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诘讼(2/2)

结合她之前所有的异常——

突然的勤奋向学,紫宸殿的据理力争,乃至此刻谈及此人时周身洋溢的暖意……

一股巨大的悲悯与无力感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闻人渺。

他看着她腰间那只显然并非出自宫中寻常绣娘的荷包,那精湛纹样旁有片针脚稚拙的、不合时宜的叶子。

他试图委婉地提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宁安,宫中情谊,贵在知心。然……分寸轻重,尤需把握。有些路,看似花团锦簇,实则荆棘遍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宁安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

自开卷以来,她已不是那个听不懂半句言外之意的宁安了。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父后话语中的阻拦之意。

“父后!”

宁安起身,声音像冰面破裂般炸开。

“您呢?”

她往前一步,那目光便像两枚针,直直钉进闻人渺眼里。

“您当年跪在紫宸殿的金砖上,自解冠带时,圣贤书里‘君君臣臣’的规矩,是写在您背上,还是刻在父皇的眼里?”

她几乎在冷笑,

“您与父皇,不就是这宫里最大的规矩吗?”

“凭什么你们可以?”

她声音拔高,带着被背叛的委屈与一种新生的、冰冷的愤怒,

“凭什么我不行?!”

她微微歪头,脸上是一种混合了天真与残酷的神情: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闻人渺浑身剧震,被这一言化为的利箭当胸穿过。

他指间的云子“嗒”地脱力,却在楸枰边缘磕出一声锐响,猛地弹起,正正打在他前襟那片素白无纹的衣料上,才不甘地坠下,掉入阴影里。

他看着宁安,

“宁安……”

他的声音干涩,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宁安步步紧逼,言辞如刀,每一刀都精准地砍在他曾亲手触碰、并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规则铁链上。

就在此刻,宁安眼前闪过萦舟鼻梁上那粒小痣。

这画面给了她最后的勇气。

“……无人异议,”

她一字一顿,字字冰冷,

“不过是因为父皇的权柄,为你们的离经叛道,镀了金!”

闻人渺被这话砸得头晕目眩,垂眸时,楸枰上纵横的墨线活了过来,开始游移、扭曲。

他仿佛又站在了观星台上,那彻骨的寒风和指尖的钝痛撕磨拉扯着了他的心脏。

他该如何告诉她,那并非“传奇”,而是泥沼。

更致命的是,他几乎能预见陛下得知此情此景时,眼中会浮现何等玩味的笑意——

他正愁棋局乏味,新的“戏剧”便主动送上了门。

宁安这份赤诚而危险的情感,连同她此刻锋芒毕露的诘问,都将成为陛下眼中绝妙的“人性展品”。

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再次扼住,连呼吸都带着观星台上的寒意。

他试图寻找一个能让她清醒又不至于击碎她希望的词语,却发现自己的言辞早已在多年的沉默与隐忍中贫瘠不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宁安的眼神由激动的辩驳,逐渐转为一种豁然的清明。

文渊阁的异闻、玉衡的“亡魂”、父皇的专断、父后的“传奇”……

无数碎片在她脑中轰然碰撞!

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撕裂了所有天真——

“……原来,‘对错’、‘生死’、‘规矩’,都不过是‘权力’投下的影子!”

她于棋盘上落下一子,问出了那个足以撼动整个棋盘的问题:

“父后,告诉我,如何才能获得……‘制定规矩’的权力?”

——金砖仿佛在他脚下碎裂。

他作为君后所维系的、他毕生依托的森严秩序,在女儿这句诘问中,发出了结构性的、由内而外的崩塌之声。

观星台上的寒风,这次,重新灌满了整个明月殿。

他曾以为自己是这深宫最清醒的囚徒,此刻才惊觉,他更是这悲剧轮回的守墓人。

他真心呵护的公主,却要主动跳入那名为权力的窑炉。

他望着女儿那混合着倔强、渴望与初生权威的眸子。

——你如何去争?

那眸光,与观星台上陛下垂眸看他时,如出一辙。一样的冰冷,一样的……滚烫。

——如何争得过。

喉咙骤然被记忆掐紧,是观星台上那只手留下的永久刑具。

劝吗?

难道要告诉她,那至高权力的滋味,是先咬碎自己的心咽下?

他看见她腰间的荷包,那上面的花仿佛瞬间枯萎,化作缠绕她脖颈的荆棘。

——陛下正等着这出戏。

这个认知像冰水泼进肺腑。他几乎能听见御座方向传来的、无声的拊掌。

而宁安这团烈火……

她会烧死她自己。

他仿佛看见,那月白底子荷包上的锦鲤,正一一挣断绣线,带着焚身的决绝,跃向火焰。

这是一条……他一眼就能望到鲜血尽头的路。

他想厉声喝止,想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可他自己早已羽翼尽折,被困于这无形的金笼……

他想倾囊相授,教她权谋算计,可那无异于亲手将她推入陛下最乐见的、相互倾轧的戏码。

他更想垂泪痛哭,为这宿命般的轮回——

他毕生都想逃离的漩涡,他的女儿却正满怀希望地想要踏入。

最终,千言万语,都沉入他眼底那片无边的寂静。

他置于膝上的手,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握住过往那个同样炽烈的自己,最终,却只握住了一片虚无。

他能给她什么?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咽喉,那个曾被帝王之手温柔又残酷地扼住、最终却选择了屈服的地方。

警告是无用的,鼓励是残忍的,指引是危险的。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稚嫩的根须,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亦是步向那片名为“权力”的、美丽而残酷的荆棘之地。

宫灯燃起,将父女身影拓于高墙。

闻人渺如冰雪深嵌的老梅,宁安却似从他自身枝干裂缝中窜出的火苗,正灼烧着供养她的根系与斑驳的墙影。

烛泪坠地,“啪嗒”。

此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