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叩阙(2/2)

“针线确是不精。”

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责备,倒像是一句平淡的陈述,

“难为你这片心。”

殿内静默一瞬。宁安等不到更多回应,胸中那团因萦舟而起的郁气、对陆凤君跋扈的不满,如同找到了决堤之口,再也压抑不住。

“况且!”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愤懑与新生的锐利,

“儿臣更忧心的是,如今六宫由陆娘娘协理,其所行之礼,已与经典本义背道而驰!宫人不过簪花、衣色稍鲜,便动辄得咎,严加捶楚,弄得六宫上下风声鹤唳,怨声载道!长此以往,非但不能整肃宫闱,反而是在以礼杀人!这难道就是父皇想要的‘礼’吗?”

她深吸一口气,将往日太傅所授、近日心中所思,统统掷出:

“《荀子》有言,‘礼起于何也?’乃因‘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争,争则乱,乱则穷’,故先王‘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可见礼法之本,在于‘止乱’,在于‘养人’!”

她的眼眸灼亮如星,紧紧锁住帝王那深不见底的瞳仁。

“可如今陆娘娘所为,乃至这宫中许多僵化死寂的规矩,非但不能‘养人之欲’,平息争端,反而处处压制人情,制造恐惧与隔阂!他前日竟因一个洒扫宫女裙角沾了半点泥污,便当众鞭笞!这难道就是先王制礼所追求的‘养人’之境吗?”

皇帝静默了一息,有刹那的恍惚。

目光在她因激动而微红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评估,如同棋手看见对手落下一步意料之外的棋子。

“倒是引经据典,长进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嘉许,却也非斥责,

“只是这朝堂宫闱之事,非你几句书本道理便可穷尽。”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只荷包上。

“念在你这片孝心,”

他指尖在荷包上轻轻一点,

“殿门的守卫,撤了便是。允你探望父后。”

宁安急急追问:

“父皇!那陆娘娘他协理六宫之权……”

“宁安。”

皇帝打断她,“有些事,非你该问。退下吧。”

他没有用更冰冷的“退下”,而是加了一个“吧”,留了一丝余地,但关上门的态度依旧坚决。

宁安知道这便是最终的裁决。

她垂下头,将所有情绪压回心底,重重叩首:

“儿臣……谢父皇恩典。”

她起身告退。

待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廊柱间,皇帝方对侍立一旁的宋辞淡淡道:

“去将朕书房暗格中,那个旧木匣取来。”

“是。”

宋辞领命而去,步履无声。

片刻后,他捧来一个样式古旧、表面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木匣。

皇帝挥手令他退下。

他独自打开匣子。

里面并非珍玩秘籍或机密奏章,唯有一个极其陈旧的杏色香囊,色泽黯淡,边缘已有些许磨损。

上面绣着一只孤雁,正向着一轮血色残阳奋力飞去,绣工精湛绝伦,气韵生动,与宁安荷包上那磅礴的海水江崖纹,隐隐同出一源。

他指尖虚虚拂过那只孤雁,眼神里没有半分怀念的温情,只有一种纯粹的、冷静的审视,如同研究一个罕见的、早已在岁月中灭绝的物种标本。

为了这点微末的、名为“自由”的虚妄之物,便不惜以性命作赌注,去撞那铜墙铁壁……愚蠢。

却又……

宁安方才那执拗的神气,那试图以道理撼动权力的天真与勇敢,竟会有几分似你。

都这般……不识时务,妄图以卵击石。

这荒谬的联想让他唇边泛起一抹弧度。

他“砰”地一声合上木匣,将那段失败的、已被他彻底封存的“实验记录”,重新掷回黑暗之中。

殿外,天光正好,灿灿然洒满宫阙。

宁安却只觉冷暖各半。

对父后的担忧已尘埃落定,可心头那点因父皇最后那句“退下吧”而生的闷堵,却迟迟不散。

这宫里的规矩,她好像撬动了一角,却又仿佛被一堵更厚的墙挡住。

这纷乱的思绪理不清,唯余对萦舟那反因决绝而愈发清晰的思念,像一根柔韧的柳丝,于这闷堵中探出头来,悄然牵引着她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