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断(1/2)

山路愈发崎岖。

驮马的铁蹄在布满湿滑苔藓的岩石上屡屡打滑。

行至山腰时,已踟蹰不前。

前行已不可能。

众人只得舍弃车马,徒步攀行。

白秀行带来的护卫在前方挥刀。

利刃劈开纠缠的藤蔓与过分茂密的灌木,勉强开辟出一条小径。

白秀行自己则像一只终于归林的雪鹿,灵巧地在残枝断叶间穿梭。

脚下不慎踢到一块覆着青苔的石头。

他“哎呀”一声,却不是懊恼,而是立刻蹲下身。

他并未将石头踢开,而是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搬起。

露出底下慌乱奔走的蚁群与白色的卵粒。

“对不住,对不住。”

他对着蚁群小声嘟囔,仿佛它们真能听懂。

“扰了你们的清静,我这就给你们把家安好。”

说着,他极仔细地将石头按原样放回。

甚至还用手拢了拢旁边的湿土,将缝隙填满。

确保那微小的王国恢复原状。

他时而蹲下,用那柄随身携带的银锄小心翼翼掘起一株不起眼的药草。

时而为某块岩石上奇异的纹理发出低低的惊叹。

他信手捻起一点赭红色的土壤,在指尖搓揉。

又捡起一块沉甸甸的、闪着黯哑金属光泽的碎石。

随口道:“这土里带着铁锈腥气,石头也格外压手……倒是长‘海州香薷’的好地方。”

柳清走在乔慕别身侧,气息因山行而微促。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前方那抹活泼的白色身影。

看着白秀行对一草一木流露出的珍爱,那毫不设防的赤诚,像一道光,倏然照进了尘封的记忆深处。

“看到白小公子这般……”

柳清的声音混着喘息,融进林间的风里。

“倒让我想起你姨母小时候。也是这般,对山川万物都怀着赤子之心。”

乔慕别侧首,做出倾听的姿态,神情恭谨。

“你娘亲,最爱茉莉。”

柳清的声音里浸着遥远的温柔,仿佛透过时光抚摸旧影。

“‘茉莉茉莉,岁岁莫离’。

她说这花名听着就吉利,盼着日子能年年岁岁都这般。”

他话音微顿,一丝无奈的憾意悄然渗出。

“可偏偏……她却是最先离开我们的。”

他摆了摆手,像是要挥散这突如其来的伤感。

“不提这个了。

说来也是我执拗,对此花香气过敏,近了便喘不过气。

家中便也一株未种。

如今想来……竟是连她这点念想,都未曾成全。”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江宁城的方向。

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珍宝阁里那只被他留下的、同名的小兽。

“只剩下一只猫,唤作‘茉莉’。

也算……留个念想。”

话题自然而然地滑向那位素未谋面的姨母。

“你姨母不同,她最是喜爱杏花,梨花。

说杏花的热闹,梨花的清冷,都是人间至景。

所以我后来才呕心沥血,非要培育出这逆时而开的‘四季梨’……”

柳清的嘴角泛起一丝真切的笑意。

那是对顽皮小妹最纵容的回忆。

“她啊,馋嘴,极爱食杏子。

可偏偏——吃不得。”

就在这时,一枚被前人刀锋无意扫落的、青涩坚硬的野杏,恰巧滚落到乔慕别脚边。

——杏仁。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惊动的鸦群,轰然炸开。

疯狂翻涌、拼接——

瑶池殿。

那碟最终沉入冰冷池水的、颜妃亲赐的桂花糕。

乳母林氏颤抖的手、惊恐压低的声音:“殿下,是杏仁粉……您沾此物便喘,颜妃娘娘是知道的……”

山间的雾气仿佛瞬间渗入了骨髓。

原来……那并非仅仅是怠慢与忽视。

那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针对他性命弱点的、精准的谋杀。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正被他称作“舅舅”的人之间,那道无形却冰冷的血缘鸿沟。

柳清越是真情流露,这道鸿沟便越是清晰。

如同此刻山崖下的裂隙,深不见底。

他停下脚步,俯身,拾起了那枚青黄僵硬的野杏。

指腹传来粗糙冰凉的触感,像触摸到一小块凝固的过去。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确认它。

他没有丝毫犹豫,指节发力,狠狠掐进那紧实的果肉里。

“噗嗤”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脆弱的果肉应声裂开。

黏腻的汁液迸溅,沾染上他的指尖。

带着一股山野特有的、生涩近于腐坏的气息。

他面无表情,指尖继续向内碾压。

精准地找到那坚硬的果核,猛地一旋一捻。

“喀”的轻微脆响。

果核应声碎裂。

当指腹触碰到内里那点微凉时,熟悉的窒息感如同鬼魅般悄然扼上他的咽喉。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困难。

面色也控制不住地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这枚果子,与那个“姨母”有关,与柳照影的母族血脉相连。

而他自己对杏仁的恐惧,则源于颜妃,源于瑶池殿那个温暖的陷阱,源于那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

两个世界。

一个是他正在精心扮演的、充满市井温情的悲剧。

一个是他亲身血染的、每一步都踏在阴谋刀锋上的过去。

在此刻,因为“杏仁”这个微不足道却又致命的媒介,发生了最残酷、最直接的碰撞。

那碎裂的果仁几乎要硌进他的掌心。

像一枚来自对立世界的、带着诅咒的烙印。

这不再是共鸣,而是最尖锐的警示。

它在用真实的疼痛与生理的窒息提醒他。

时刻记住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又在做着什么。

他乔慕别,与这片土地、这些所谓的温情,从根本上,就是水火不容。

柳清见状,关切地趋近一步。

“昀儿,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乔慕别缓缓直起身。

他借着起身的动作,将那只沾染了汁液、紧握着碎核的手极其自然地收拢回袖中。

宽大的袖摆垂落,掩去所有痕迹。

山林的浓绿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无碍,舅舅。”

他的声音因呼吸不畅而略带一丝沙哑,却异样地维持着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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