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野火(2/2)

“老奴在。”

“北境边军,这些年,是不是太肥了?”

宋辞心领神会:

“回陛下,北境苦寒,将士们……确有些‘自谋生路’的旧例。然军纪涣散,贪渎成风,亦是事实。年前兵部与都察院曾有联奏,提及北境三镇亏空及役卒逃亡之事,陛下曾朱批‘着该管严查’。”

“严查?”

乔玄将碎裂的梅枝丢在那份密报上,

“查出一个‘烛阴’来?”

宋辞不语。

“看来,是脓疮自己破了。”

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烛阴’,倒像一把自己生成的刀子,专往烂肉上剐。”

“陛下明鉴。此獠虽行凶妄,然其所除,多为地方积弊,些许税卡、豪强,于大局……或亦有些微清理之效。”

宋辞斟酌着词句。

“些许清理之效?”

乔玄瞥了他一眼,

“你看他这‘飞光帖’,‘启明原’,是要做‘清理’的样子么?”

他不再看宋辞,目光重新落回虚空,仿佛穿透殿宇,看到了那片风雪弥漫的北境,看到了那个挥舞黑锏的赤氅身影。

“他要‘重定时辰’。”

乔玄缓缓道,

“他觉得旧的时辰错了,烂了,所以要用他的锏,砸出一个新的来。”

“勇气可嘉。”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在评价一幅画作的笔力,

“想法,也颇有趣。这不服输的硬气……倒是让朕想起了慕别。”

“那……陛下的意思是?”

宋辞试探道,

“北境节度使几次上奏,请调兵围剿……”

“围剿?”

乔玄打断他,

“调谁的兵?用那些喝兵血喝得手软脚软的去剿?还是动用朕的禁军,千里迢迢,去应对一群山野流民?”

“此獠颇得些愚民之心,又有险要可据。强攻未必能速决,反易使其坐大,或逼其流窜,为祸更广。”

宋辞顺着分析。

乔玄不置可否,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箭杆。

良久,他开口:

“传朕口谕给北境节度使:乱民啸聚,地方有司平乱不力,致使蔓延,该员及涉事府县官员,本年考绩一律下等,罚俸。令其限期整饬军纪,清理积弊,若再有不法之事上达天听,或‘匪患’持续坐大,两罪并罚。”

宋辞快速记下:“是。那……对‘烛阴’及其党羽……”

“看着。”乔玄道,

“让他闹。让他去砸那些该砸的东西。把他每一次出手,杀的是谁,抢的是哪里,说了什么话,都给朕记清楚。尤其是……他如何‘重定时辰’,如何经营那个‘启明原’。”

他的眼神幽深:

“朕想知道,这把刀,究竟有多利。更想知道,他这把‘新火’,能烧多久。”

“也正好……替朕那总嫌宫里天地太小、总想试试自己爪牙利不利的孩子,备下一块够硬的磨刀石。且先让它在北境烧着,待来年…… 再让他在高处看着,学着,比较着……”

“什么才是真正的风雨,而朕给予他的,又是什么。”

宋辞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仿佛有雪花落在上面。

乔玄转起手中的黑翎箭。

“另外,”

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

“去看看京郊的柳清,还在不在。”

“也查查,这个闻人九晷,身边可有什么亲近之人?尤其是……有没有一个,可能来自江南,姓柳的人?”

宋辞心头微凛:

“陛下是怀疑……”

“只是查查。”

乔玄语气不变,

“闻人远一案是边军旧事,但能养出这样的儿子……或许,不止是边军的事。”

“老奴明白。”

暖阁内重归寂静。

乔玄独自靠在榻上,拨开梅枝,重新拿起那份密报,目光再次掠过“烛阴”与“闻人九晷”。

烛阴。

他默念这个名字。

你想做照昼瞑夜、呼冬吹夏的神?

很好。

朕便许你,在这北境一隅,好好燃烧。

你的恨火,正好替朕涤荡那些早已不堪的污浊。

你的“新时辰”,正好让朕看看,这世间蝼蚁,是否真的渴望另一种活法。

而你……

乔玄的指尖,轻轻拂过“闻人九晷”四个字。

“你会是块不错的磨刀石。”

他心想,几乎带着一丝淡漠的赞许,

“且先替朕,涤荡北境。待朕的东宫事了…… 再用来,磨一磨那把总想自己出鞘的剑。”

“让他看看,山野之火如何燃烧,也让他明白,若无朕的允准与护持,再烈的火,也不过是风中残烛。”

当镜中的光,与镜外的飞光,终有一日相遇时……

那景象,该是何等炫目?

他仿佛已看到那一幕:

宫墙内那簇他亲手拢着、时而温驯时而爆裂的苍焰,与塞外这席卷天地、不知敬畏的野火,彼此冲撞、吞噬、辉映。

朕倒要看看,是朕亲手调教出的光更懂得利用规则,还是这凭本能燃烧的火更悍不畏死。

无论过程如何,朕总不会让那孩子真输了去。

至于闻人远的冤屈?

闻人家族的疏离?

那不过是让这场火,烧得更纯粹、更悲壮、更符合美学的一点必要底色罢了。

乔玄放下密报,端起手边温着的药茶,缓缓啜饮一口。

药味清苦,回甘却异样绵长。

他望向窗外,

在这片他绝对掌控的、运转了数十年的“旧时辰”中央,他允许,甚至期待着一簇名为“烛阴”的新火,在遥远的边疆燃烧。

“等他把该烧的烧尽了,朕再决定……是留下这簇火,做个景;还是掐灭了,做个念想。”

而这一切权衡的尺度,或许只在于——

那孩子,是否真的从中得到了淬炼,是否……更明白了该回到何处。

天下万道,终汇于朕之一途。

“飞光过处,时辰更始?”

他对着渐浓的夜色,极轻地重复了一遍,随即摇了摇头。

“时辰……”

他最终低语,只有自己听得见,

“从来只在朕的指尖。而朕指尖漏下的这点风雨,不过是给你练手的玩意儿。”

殿外,北风呼啸,卷过重重宫阙,卷去一缕梅香。

也携去了那位人间帝王,对千里之外那簇野火的……“物尽其用”,与对宫中那团烈火,一丝纵容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