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聆真(1/2)

霜是半夜结起来的,趁万物沉睡时,无声地镶嵌在每一道飞檐、每一片枯叶的边缘。

丙十七跪在紫宸殿冰凉的金砖上,呼出的白气尚未触地,便似被那无处不在的冷锐吸收了去。

御座上没有声音。

只有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那支黑翎箭的箭羽被指尖偶尔拨弄的轻响。

就在张迁觉得膝盖快要失去知觉时,皇帝搁下了笔。

“你上次报东宫,说太子‘面有不豫’。”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张迁浑身一僵。

一场暴雨夜后的例行禀报,他当时鬼使神差地咽下了那要命的琴声,只挑了这句最稳妥的话。

“朕记得。”

皇帝顿了顿,指尖在箭羽上轻轻一刮,

“那日朕心情欠佳,你这句‘面有不豫’,报得是时候。”

张迁喉咙发干,头垂得更低:

“奴才……只是据实以报。”

“据实?”

皇帝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

“朕要的就是你这‘据实’的眼力,和知道什么该‘实’,什么该‘虚’的耳朵。”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张迁身上,不像看人,像在审视一件刚刚证实了好用的工具。

“耳力好,心细,知道分寸。宋辞举荐你时,朕还没上心。如今看来,他没说错。”

“抬起头来。”

张迁依言抬头,视线只敢落在皇帝玄色下摆。

“往后,你就叫‘丙一’。专听一桩事——冬至。”

“他每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回了值房是笑是怒,事无巨细,听真了,记清了,每月朔望,单独来报与朕听。”

“你是朕的耳朵,只听给朕听。”

皇帝略顿,指尖在箭镞上抹过,

“上次,你让朕‘听’得舒坦。这次,别让朕失望。”

丙一重重叩首,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遵旨。”

皇帝似乎倦了,摆了摆手,

“去吧。”

丙一退出紫宸殿,被冷风一激,才发觉后背的中衣已经湿透。

丙一。

从十七到一,不是晋升,是枷锁。

他从此有了两个主子:

这双耳朵,快被撕成两半了。

陛下记得的,从来不是他张迁,是他那日凑巧合了心意的一句“实”。

而这“实”,如今成了勒在他脖颈上的绳。

——

冬至上任的头一件事,就是召齐所有聆风小队的头目。

那是个暴雨夜,雨砸在瓦上当啷作响,对他们这些耳朵来说,简直是刑。

值房里几个当休的聆风者脸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有人甚至悄悄摸出了蜡丸。

门忽然开了,冬至披着湿气进来。

他没说话,目光在众人强忍痛苦的脸上扫过,随即走到每一扇窗前,仔细检查窗栓,然后——一扇扇,亲手将窗户关紧、闩死。

砸耳的雨声骤然被隔开一层,虽未全消,却从利刃变成了钝刀。

屋内只剩炭火的噼啪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冬至走到炭盆边,拿起火钳,添了几块银骨炭——那是上好的炭,烟少耐烧。

做完这些,他才转向今日当值的小队长,声音压得比平时更低,像怕惊扰了谁:

“今夜暴雨。非十万火急之事,可暂缓一缓,等卯时雨歇再报。”

总枢议事,以往宋公公在时,往往声若洪钟,震得梁柱都要嗡响。

底下人听得清楚,耳朵却也遭罪。

这次,众人也习惯性地绷紧了耳根。

冬至却抬手,将侧面那扇长窗的帘子,缓缓拉下了大半。

庭外的风雨声也隔远了些。

做完这些这位新总管,方才坐下。

“从今日起,议事时,声音不必太高。诸位耳朵金贵,省着点用。”

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氤氲的水汽后面,神色看不真切。

“……近日飞鸟折损颇多,陛下虽未过问,然我等职责所在,不可懈怠。”

冬至的声音极低,却够他们这些耳目灵敏之人刚好听清而不刺耳。

“各队自查辖内鸟巢、食水、驯养人。三日内,将损鸟数目、伤情、可能缘由,报至总枢。往后,每旬一报,我要知道每只鸟飞出去时是好的,回来时——也得是好的。”

有人嗫嚅着开口:

“总管,近来天寒,又兼宫里有猛禽袭扰……”

“天寒,就加炭,备厚毡。猛禽袭扰——”

冬至抬眼,目光扫过说话的人,

“就想法子驱赶、防护,或驯养更机敏的鸟儿。聆风者靠鸟传信,鸟若保不住,要耳朵何用?”

值房里鸦雀无声。

丙一站在末尾,垂着头,却能感到冬至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丙一。”

“属下在。”

“你耳力最佳,宋公公在时便多有倚重。”

冬至看着他,眼中看不出情绪,

“往后安乐宫、听雪轩、东宫外围三处,仍由你丙队负责。其余各队与你轮值协防。这三处,陛下格外关切,一丝异响都不可漏,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定当竭尽所能。”

“不是竭尽所能。”

冬至纠正道,“是万无一失。”

张迁低头:“是。”

说完,冬至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值房里静了很久。

有人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丙一看着那紧闭的窗,耳中仍是嗡鸣,心里却像被那关窗的“咔哒”一声,轻轻叩了一下。

那一声太轻,太干脆,像很多年前,他还没被选为聆风者时,冬夜缩在炕上,母亲为隔开屋外不知名的嚎叫与冻死人的北风,用身子顶上门闩时,发出的那一声闷响。

一样的……

——

冬至的影子,落在宫道上的时辰、长度,几乎分毫不差。

偶尔去太医署或内务府,与人交谈的内容也滴水不漏,多是公务往来。

唯一让丙一觉得些许异样的,是冬至对“飞鸟折损”一事的处理。

各队报上来的飞鸟折损数目,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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