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搏虎换权五:棠雪(2/2)
咻——!!!!
一道极其尖锐、高亢到几乎非人、能刺穿耳膜、直钻脑髓的哨音,如同鬼泣,骤然撕裂了整个兽场的死寂!
那声音并非魔法,却足以让全神贯注扑杀的猛兽产生一刹那的本能惊疑与分神。
母虎扑击的动作出现了一个致命的、微小的凝滞。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与滔天的不甘,压过了粉碎般的剧痛。
她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虚浮却决绝的力气,抓起地上那根沾满血泥的短簪,几乎是凭借着意志驱动残破的身体,向前一送——
“噗嗤!”
短簪斜斜刺入猛虎的脖颈侧面!虽未至深,却已伤及要害。
滚烫的兽血喷射而出,将她彻底染红。
猛虎发出漏气般的嗬嗬声,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最终轰然倒地。
宁安眼中,光芒骤然迸射!
“此虎,祭我过往之天真,祭我未来之安宁,祭这吃人世间一切虚妄之理!”
声音响彻天地。
她站在虎尸旁,浑身每一寸都在滴血,下一秒就要碎裂。
却用尽最后的意志力,抬起血肉模糊的脸,以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死死地、挑衅地,直刺御座之上的帝王!
也就在这一刻,连上天都为之动容,或是嘲讽——
雪,终于落了下来。
起初是细碎的雪沫,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冰冷的、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从晦暗的天幕飘落,覆盖在滚烫的伤口上,覆盖在狰狞的血污上,覆盖在母虎尚未僵冷的躯体上,也覆盖在她残破的、兀自挺立的身体上。
炽热的红与冰冷的白在雪中纠缠,蒸腾起血雾,幻化出一幅惨烈而圣洁的图景。
万籁俱寂,唯有雪落。
安远伯猛地一个哆嗦,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惊惧、回忆与一丝了然,他低声对身旁人道:
“又来了……这味道,和先帝爷那时……一模一样……”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第一个越众而出,声音带着夸张的、近乎谄媚的赞叹:
“公主殿下勇武盖世!真乃天家麟凤!”
史官那边则陷入了激烈的、压低的争执。
甲面无人色,颤抖着:“当……当记为‘帝试女,女搏杀之’,方合体统……”
乙却梗着脖子,脸上是史官的固执:
“体统?放屁!当直书!‘公主请事权,帝命其搏虎,遂杀之’!一字不可易!”
宁安拄着膝盖,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带着血沫,灼热的血与冰冷的汗混在一起,滴落在身下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又被初雪缓缓覆盖的沙土上,晕开一小片泥泞的暗红。
高台上,皇帝静默了更久,久到雪花在他玄色的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然后,他抬手,抚掌。
啪、啪、啪。
掌声在空旷的、落雪的兽场里,显得格外单调,格外冰冷,不带一丝人气。
“现在,”
他淡淡道,目光扫过那些因恐惧而在雪中微微战栗的臣子,最终落回那个血与雪塑成的身影上,
“他们怕你了。”
“这,才是权力。”
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欲搀扶血泊中那道身影。
她却猛地抬手,一个极其强硬的制止动作,牵扯得全身伤口崩裂,鲜血再次渗出,染红了新落的雪花。
她痛得眉头紧锁,牙关咬碎,但目光始终如淬火的利剑,死死钉在御座之上。
她用手背,粗暴地抹去糊住眼睛的半凝固的血和雪水,然后,微微侧过头,将那只尚未被虎啸彻底震聋的耳朵,精准地对准她的父皇,用嘶哑得几乎破碎、却清晰无比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反问:
“现在……您,能听见儿臣了吗?”
她以骨、血与命为代价,夺回的首先不是“上奏之权”,而是被“听见”的权力。
皇帝唇角那丝愉悦的弧度,在飘飞的雪花中,显得愈发深刻。
“善。”
他仿佛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景象,
“吾儿今日,方有几分‘飞凰’气概。”
他将她用生命换来的东西,如此轻描淡写地赐予。
“准你……上奏。”
“因为你现在,终于有了让朕‘听你说话’的资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在雪中瑟缩的臣子,声音里带着一丝追忆往昔峥嵘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记住这头虎的味道。这深宫里的‘虎’,朕当年……宰了三十七头。”
他带着一丝纯粹鉴赏杰作般的笑意,对左右吩咐:
“吾家雏凤,今日清唳于九天。传朕旨意,将此虎之皮,完整剥下,赐予公主,日后上奏,便坐着它——”
他目光再次落回宁安身上,语气意味深长,
“让她日日记得,权力,是何等滋味。”
代价,是永恒而惨烈的。
近距离承受那濒死虎啸的冲击,她左耳的听觉永久丧失,世界从此倾斜。
为换取向权力发声的权力,她付出了倾听世界一半的能力。
一道狰狞的、皮肉翻卷的爪痕,从她左额角斜斜撕裂而下,贯穿眉骨,划过眼尾,最终止于下颌。
它彻底摧毁了那张曾被誉为明珠的容颜,像一道永恒的诅咒,亦或勋章。
从此,任何人望向她,都必须先直视这道疤痕,直视其下不屈的灵魂与骇人的力量。
而虎爪对她腹部的致命重创,更深层地、更残酷地剥夺了她作为女性最“基础”的价值——生育的希望,已随同那泼洒的热血,永远埋葬在这片被血浸透、又被雪覆盖的沙场之下。
不过乔清宴也并不需要。
她站在那里,一个由血、雪与意志铸成的残破身影,摇摇欲坠,却又顶天立地。
意识模糊间,一丝惘然的庆幸掠过心底:
幸好……
萦舟不在此地。
这般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模样……可莫要,吓坏了她才好。
她看着雪花如棠梨落下,
棠雪纷扬日,不是不归人。
清宴最终倒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