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像否?(1/2)

官道在车轮下碾出深辙,像在秋日干涸的皮肉上,划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路旁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卷起的尘土带着一股万物凋敝的涩味。

京城的轮廓自地平线升起,灰蒙蒙地压在天际。

那些飞檐斗拱的剪影,他自幼看惯,此刻却像一座正为他量身铸造的、华美而冰冷的祭坛。

沉默地等待着将他、连同江南山水好不容易在他心头煨出的一点温热野火,一同献祭。

车厢内,乔慕别与柳清同乘。

他背靠着微晃的车壁,阖目养神。

窗外透进的、带着凉意的光,描摹着他过分平静的侧脸。

指尖却在宽大的袖袍掩盖下,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枚白玉环——

温润的、毫无棱角的触感,是明月殿那人所给予的,一份克制而遥远的关切。

对面,柳清低着头,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梳过竹篮里“茉莉”脊背的绒毛。

母猫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安然舔舐着怀中几只花色斑驳的幼崽。

这狭小空间里弥漫的、带着生命原始气息的奶腥气,成了这肃杀归途上,唯一一点不合时宜的、活着的暖意,却也衬得周遭愈发清冷。

“昀儿。”

柳清忽然抬起头,忧戚深深缠结在他眉宇。

声音带着一丝初愈的脆弱沙哑,和一种极力压制却仍泄露出来的颤抖。

“眼看就要到京城了……你姨母她……当真还是一点消息都无么?”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微弱得可怜的光。

“还有你大哥!说不定……说不定他也在某处活着,正想法子寻我们!”

他越说越急切,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膝上微凉的衣料,仿佛要将这渺茫的希望攥住。

“我们可以去找!顺着当年走散的路线回去找!你姨母最爱梨花,性子又韧,绝不会轻易……你大哥他定也有柳叶胎记,也有红痣!我们柳家的人,总有些印记……”

说着,他捞起衣袖。

乔慕别缓缓睁开眼。

就在眼皮掀开的刹那,眸底所有属于“乔慕别”的冰冷与盘算,被一方无形的手帕精准拭去,不留痕迹地切换为“柳昀”应有的、恰到好处的温润与沉痛。

他的目光在柳清臂上停留一瞬,左臂赫然一片柳叶——与柳照影颈后的无二,亦与他亲手复刻在自己后颈的无二。

随即解下自己的斗篷,动作轻柔地披在柳清肩上,露出自己后颈那片柳叶。

迎上柳清那充满渴求的目光,语气温和得如同春水。

“天凉,舅舅初愈,勿感风寒。”

唇角牵起一丝混合着悲伤与些许疲惫的弧度,

“舅舅宽心,我已命人加紧探查。”

指节收回袖中,在那枚白玉环上轻轻一叩,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

“只是……哥哥……”

他略作停顿,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柳清,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早已被勘破的真相,最终吐出那淬着冰碴的猜测:

“应是自己走了,抛弃我们了。”

“抛弃”——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无形的惊雷,猝然劈下!

柳清逗弄猫崽的手指骤然僵在半空,血色瞬间从他脸上褪尽,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

他在心底嘶吼着“不可能!”,可那嘶吼声却撞不回一丝回声,只在空茫的脑海里荡开,更显出此刻的死寂。

都怪他……

都怪他这个没用的舅舅!

这念头比直接的死讯更锥心刺骨,带来一种全然的、无法辩驳的自我否定。

他猛地低下头,乱发垂落,遮掩住瞬间灰败如死灰的脸色。

眼底翻涌着近乎崩溃的绝望与自我厌弃。

指甲早已深深钳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痕迹,靠着这尖锐的刺痛,才勉强抑制住身体无法自控的颤抖。

他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仿佛被这无形的、名为“愧怍”的重担,彻底压垮了脊梁。

乔慕别静静地看着他低下头去,看着那曾经挺直的脊背在自己轻飘飘的话语下弯折、碎裂。

他心中并无波澜,唯有一种冰冷的、确凿的认知,如同在实验记录上落下的一笔:

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外甥。

他甚至无需亲手沾染血腥,只需轻飘飘一语,便能在这世上最关心柳照影的人心里,为那个所谓的“兄长”掘好坟墓,立起刻着“弃亲者”之名的碑。

这比任何肉体上的消灭,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宁静的掌控。

篮中的“茉莉”似乎感知到主人剧烈波动的情绪,不安地抬起头,细声细气地“咪呜”了一声。

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这件带着体温的斗篷,竟不能为柳清带来一丝暖意。

他只听得见肃冷中,车轮碾过官道沉闷的滚动声,一声声,像是碾在人的心坎上。

车驾为避让巡役,缓缓停驻。

影七的身影适时出现,低声道:

“主子,京中急递。”

他手中捧着几封形制各异的信函。

乔慕别接过,温言对尚在魂不守舍的柳清道:

“舅舅,不妨带茉莉它们下去透透气。”

待车帘落下,将那点微末的温情与柳清的痛苦彻底隔绝,他眸中的暖意瞬间消逝。

他首先展开东宫密报。

“……前番陆氏献参汤,陛下反应淡淡,然当夜即召陆氏、裴季及安乐宫柳氏共浴。沐浴间,陛下抚弄柳氏,曾笑问陆、裴二人:‘像否?’……”

“像否?”

车厢猛地一暗。

并非光影,是他周身血液瞬间冻结又逆涌,冲得耳内尖鸣。

喉头锁紧。

那自幼被教导必须咽下的储君雍容,此刻变成一方父皇御用的朱批,不上不下,正正烙在心口,留下“像否”的灼痕。

烫得他心口一缩,几乎要呕出点什么,却只咽下满口铁锈般的腥气。

信纸上的其他墨字都模糊褪去。

唯有那两个字狞恶地凸现出来,笔画像父皇抚弄柳照影后颈胎记的手指,带着品鉴玩物的温存与残酷,一遍遍在他眼上描摹。

他的影子,成了父皇宴席上一道助兴的珍馐。

他仿佛能听见水声,闻到那该死的温泉氤氲中,父皇低沉的轻笑,以及陆凤君与裴季那压抑的、了然的附和。

他二十余年谨守的储君风仪和灵魂,在那声“像否”里,被剥得一丝不挂,成了供人围观的精致皮囊。

更讽刺的是,他此刻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将人“物化”品鉴的冷酷,正是他从父皇那里学来的、最精髓的东西。

他用它来对待柳照影,对待柳清,而父皇,则用它来对待他自己。

他似乎又变回那个掌控不了自己情绪、听着帘幕外父后的笑语,仓皇从明月殿逃离的孩子。

暴怒,仓皇,气愤,羞辱……

他却在那极致的羞辱中,淬炼出一丝令自身欲呕的、扭曲的甘美。

看啊,乔慕别。

你至高无上,却也至为可笑。

但这甘美转瞬便被更深的杀意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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