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棋局初开(1/2)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沉重而粘滞。只有中央那巨大星盘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如同远古巨兽沉睡时的呼吸,在有限的空间内反复回荡,敲击着人的耳膜与心神。东南方向天空的火光,透过那镶嵌在石壁内、经过巧匠精心设计的铜管窥镜,在萧北辰沉静如古井的瞳孔中投下跳动的、橘红色的光影,映照出他脸上那与年龄全然不符的冷峻与深邃。
他维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如同一尊在黑暗中守望的雕像,仿佛能透过这厚重的石壁,直接感受到外界那因四把大火而引发的混乱、恐慌与无形的压力。他在等待,耐心地等待。今夜这石破天惊的举动,无异于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朝堂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千斤巨石,足以将那些潜藏在深水之下、伺机而动的巨鳄惊扰出来。
并未让他等待太久。
约莫在断弦信号发出后半个时辰,密室那唯一的、与王府后花园假山群中某块看似天然形成的巨石相连的厚重石门,发出了极其轻微、若非全神贯注几乎无法察觉的“咔哒”声。那声音细微得如同冬夜积雪压断枯枝,又像是某种精密机括在绝对安静环境下的自然契合。没有轰隆作响的机关启动声,没有齿轮转动的摩擦音,仿佛只是夜风无意间拂过了石缝,带来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扰动。
石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轻捷而迅速地闪了进来。来人对这条密道的熟悉程度,显然超出了普通访客的范畴,每一步都落在最稳妥的位置,没有带起一丝多余的尘埃。他进入后,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反手在门内侧某个凸起处轻轻一按,石门便又无声无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将外界的喧嚣与危险彻底隔绝。
来人这才缓缓摘下罩在头上的宽大兜帽,露出一张年轻而俊雅的脸庞。肤色白皙,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眉宇间带着几分李唐皇室特有的雍容与贵气,但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中,闪烁着的却不是养尊处优的慵懒,而是如同鹰隼般锐利、深沉的光芒,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算计与审慎。正是当朝三皇子,李琮。
他的目光,几乎是在适应了密室昏暗光线的瞬间,就被中央那正在自行缓缓运转、散发着神秘、古老、浩瀚气息的浑天星盘牢牢吸引了过去。那眼神中,无法抑制地闪过一抹极度的震惊,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火热的贪婪。这绝非人间凡物!萧家能屹立北境二百年,与这等神物绝对脱不了干系!老王爷萧擎天那近乎不败的战绩,那用兵如神的手段……种种传说瞬间在他脑海中翻腾起来。但他终究是自幼在深宫倾轧中长大的皇子,心机深沉远超常人,那失态也仅仅是一刹那,便被他迅速收敛,强行将目光从星盘上移开,转而看向背对着他、依旧望着窥镜方向的萧北辰。
“好一招声东击西,釜底抽薪。”李琮开口,声音平和舒缓,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但仔细品味,却能察觉到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惊叹与试探,“四把火,烧得长安城今夜无人安枕,更是烧得有些人焦头烂额,心惊胆战。萧世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称谓,随即露出一抹看似真诚的笑意,“不,经历了昨夜灵堂之事,见识了北辰兄今日手段,再称世子未免生分,或许该称你一声北辰兄?当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这一手,漂亮!恐怕现在满朝文武,包括我那太子哥哥,都还在琢磨,这雷霆一击究竟来自何方神圣。”
萧北辰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既无对皇子突然造访的惊讶,也无对这番看似褒奖话语的动容,仿佛李琮的出现和他所说的话,都在预料之中。
“三殿下夤夜到访,穿密道,避耳目,总不会只是为了来夸赞北辰放的这几把无关痛痒的小火吧?”萧北辰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既没有承认火是他放的,也没有否认,只是将问题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目光平静地迎上李琮审视的视线。
李琮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精心绘制在面具上的图案,标准却未达眼底:“北辰兄说笑了。你这几把火,烧掉的可是我那太子哥哥的钱袋子、消息源,更是结结实实地在他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此刻东宫怕是已经乱作一团,幕僚清客们正绞尽脑汁,思索应对之策,以及……这背后究竟是谁在主导。”他向前踱了几步,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密室简洁却处处透着不凡的布置——那黑曜石壁上的星辰图谱与先祖浮雕,那空气中弥漫的、若有若无的奇异能量波动,最后重新落回萧北辰身上,语气变得正式了些许,“本王不惜冒险前来,自然是看到了北辰兄今夜展现出的……足以撼动棋局的实力,以及,或许可以称之为……合作的诚意。”
“合作?”萧北辰眉梢微挑,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真的不解,“三殿下言重了。北辰如今是戴孝之身,孑然一身,除了这满腔无从发泄的恨意和一座即将倾颓的王府,还有什么值得殿下您这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屈尊降贵,深夜前来谈‘合作’的价值?莫非殿下是看中了北辰这身还不错的皮囊,或是这间还算坚固的密室?”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与疏离。
“北辰兄何必妄自菲薄?”李琮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锐利了几分,仿佛要穿透萧北辰那层平静的外表,“‘暗辰卫’……真是好大的手笔,好深的布局!能在父皇的眼皮底下,在太子哥哥经营的铁桶一般的长安城里,悄无声息地培养、潜藏下如此一支精锐力量,并且在今夜动用之后,还能让金吾卫、京兆尹、乃至刑部那些积年的老吏如同无头苍蝇般摸不着半点头绪,这份潜藏于九地之下的力量,这份运筹帷幄、一击即退的掌控力,难道不是价值连城?”他向前一步,目光再次扫过那静静运转的星盘,虽未明言,但意思已然挑明,“更何况,这座密室,这……堪称国器的神物。若本王所料不差,萧家能威震北境二百年,令草原诸部闻风丧胆,与此物脱不了干系吧?老王爷和萧将军那近乎传奇的赫赫战功,那用兵如神、每每料敌于先的能耐,恐怕也……”
“殿下。”萧北辰适时地打断了他,声音微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先祖遗泽,家族根基,并非可以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若殿下此行是为了探究我萧家隐秘,那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他直接将李琮隐含的试探与贪婪堵了回去,划清了底线。
李琮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却不见丝毫恼怒,反而笑容更深,只是那笑意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是本王失言了,北辰兄见谅。先祖之物,自当敬重。”他从善如流地揭过此事,神色随即一正,语气也变得低沉而严肃,“那我们就抛开这些虚的,谈谈更实际、也更紧迫的东西。”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萧北辰,“北辰兄,你我都不是三岁孩童,狼牙谷之败,老王爷与萧将军双双殉国,这其中有多少龌龊与阴谋,你我心知肚明。太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你我现在手中或许尚缺那最后一锤定音的如山铁证,但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他视你为必须铲除的余孽,欲将萧家连根拔起,永绝后患。而本王……”
他指了指自己,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与毫不掩饰的野心:“身为皇子,既非中宫嫡出,母族亦非关陇豪门、山东世家,在朝中无甚根基,势单力薄,同样是他顺利继承大统之路上的绊脚石,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简而言之,我们有共同、且唯一的敌人——东宫!”他刻意加重了“唯一”二字,试图将萧北辰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萧北辰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未点头认同,也未出言反驳,只是如同一个最耐心的听众,等待着对方亮出所有的底牌。
李琮见萧北辰不为所动,心中暗骂一声“小狐狸”,但面上却不露分毫,继续加大筹码:“北境如今群龙无首,残军败退饮马河,士气低落,朝中关于由谁接掌北境兵权、重整防线的争论已然甚嚣尘上。太子必定会不遗余力地推举他的人上去,一旦得逞,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萧家经营了二百年的北境基业,将你萧家最后的根基与影响力连根拔起,届时,你便是那无根浮萍,生死皆操于他人之手。而本王……可以帮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了半枚造型古朴、闪烁着幽冷青铜光泽的虎符。虎符上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饰,断裂处的痕迹犹新,显然是新近分开不久。
“这是调动北境‘飞熊军’的半数兵符。”李琮将虎符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青石地面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飞熊军主将韩承志,曾是老王爷一手提拔起来的旧部,对本王母族早年有恩,算是可信之人。有此兵符,加上本王的亲笔手书,他必会倾力助你,至少能让你在饮马河稳住部分军心,暂时获得一支可战之兵,不至于被某些人随意拿捏,甚至……‘意外’身亡。”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北辰一眼,“这,算是本王展现出的,最大的诚意。”
萧北辰的目光扫过那半枚虎符,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更没有如李琮预期的那样,急切地将其捡起。他深知,这半枚虎符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起到一些作用,但它更像是一个诱饵,一个枷锁。一旦接受,就等于提前站队,打上了三皇子派的烙印,从此在许多事情上难免受其掣肘,甚至成为他李琮争夺储位的马前卒。这并非他想要的合作方式。
“殿下如此厚爱,北辰感激不尽。”萧北辰微微躬身,礼节无可挑剔,但语气依旧平淡,“只是,殿下如此不惜代价,又想从北辰这里,得到什么呢?”他直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目光清澈而锐利,直视李琮,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心思想法。
李琮对萧北辰的冷静感到一丝意外,同时也更加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人。他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很简单。第一,在北境,你需要尽快站稳脚跟,整合所能掌控的一切力量,成为一支真正能打仗、能让太子感到肉疼,甚至寝食难安的力量。你要牵制他在北境的势力,削弱他对军队的影响力,让他无法顺利地将北境彻底变成他的后花园。第二,在朝中,你需要配合本王,在合适的时机,提供一些……足以让太子伤筋动骨,乃至万劫不复的‘东西’。”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萧北辰,又似乎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深邃的密室黑暗处,暗示的显然是昨夜暗辰卫可能拿到手的、关于潘成乃至太子的罪证。“比如,昨夜那几把大火之后,或许留下的一些……灰烬中的只言片语?”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缥缈而充满诱惑力,开始描绘那遥远的未来:“至于将来……若本王有幸,得蒙天眷,能在那张龙椅上更进一步……”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你镇北王府,不仅是世袭罔替的王爵,本王甚至可以允你裂土封疆,永镇北境,成为真正意义上,与国同休的北境之王!享尽荣华,手握重权,再无人敢轻辱萧家分毫!”这无疑是一个极其诱人,却也极其空泛的承诺。
画饼充饥,空口许诺。萧北辰心中冷笑更甚。这些皇室子弟,最擅长的便是用虚无缥缈的未来,换取他人实实在在的牺牲与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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