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槎骸(1/2)
黑暗。并非没有光,而是一种凝固的、粘稠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响与温度的、如同墨玉融化后的黑暗。木筏在无边无际的漆黑水面上轻轻摇晃,每一次起伏都悄无声息,只有木头摩擦发出的、单调到令人心悸的“吱嘎”声,是这死寂世界中唯一的证明。头顶,那点透过厚重黑暗的、遥不可及的微光,如同悬在深渊之上的针尖,冰冷地提醒着上下无路的绝境。寒冷刺骨,从脚底蔓延至发梢,不是寻常的湿冷,而是渗透灵魂、冻结思绪的阴寒。
我蜷缩在木筏一角,背靠着王离,汲取着彼此身上所剩无几的体温。夜枭躺在另一侧,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影爪族血咒的反噬与过度燃烧的生命力,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点生机,脸上那些曾鲜艳的纹路此刻黯淡如同枯死的藤蔓。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尽残存的气力,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清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的痛楚,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撞响丧钟。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过去了一炷香,或许过去了一天,或许……更久。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连思考都变得艰难。唯有怀中那点早已化为齑粉的星钥碎片残留的冰凉触感,以及右手掌心那焦黑的、依旧隐隐作痛的灼痕,还在提醒着我们之前的惨烈与侥幸。我们逃出来了,从“龙鲸”星核的暴怒吞噬中,从那道转瞬即逝的空间缝隙里。但代价,是油尽灯枯,是前路茫茫。
嬴政的玉佩彻底碎了,连同他那滴试图吞噬星核的贪婪精血,一同湮灭在暗红的狂潮中。他疯狂的计划,至少在这里,被我们阴差阳错地打断了。但那头被封印的、充满怨恨的星骸巨兽,是就此沉寂,还是暴走引发了更大的灾变?咸阳宫中的嬴政,是否有所感应?白夷的追杀,是否还在继续?这些问题如同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头,带来更深的寒意。
“主公……”王离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近乎凝固的死寂,他独臂动了动,指向木筏边缘之外,“水……在动。”
我强打精神,凝神感知。果然,木筏并非完全静止。它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容置疑的速度,向着某个方向漂流。水流无声,却带着一股微弱的、难以抗拒的牵引力。是暗流?还是这片黑暗水域本身就存在着某种循环?
“有东西……在下面……”夜枭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猩红的瞳孔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光泽,只有一种野兽般的、对危险的直觉在闪烁。他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耳朵紧贴着潮湿的木板,声音几不可闻,“很大……很沉……不是活的……在跟着我们……”
不是活的?沉船?礁石?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心提了起来。在这片未知的、连“归墟”都无法定义的黑暗水域,任何异常都可能是致命的。我们三人此刻的状态,连最弱小的海兽都无法应付。
木筏继续漂流,速度似乎快了一线。黑暗依旧浓稠,但水流的触感变得更加明显,甚至能听到极其微弱的、水流绕过障碍物的“汩汩”声。头顶那点微光似乎也明亮了一丝,虽然依旧遥不可及。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疲惫和寒冷拖入黑暗时,木筏猛地一震,撞上了什么东西,停了下来。
不是礁石。撞击的感觉很沉闷,带着一种空响。而且,撞上的东西……很大。
我们挣扎着爬起,凑到木筏边缘,竭力向黑暗中望去。什么也看不见。王离摸索着,从腰间解下那柄几乎只剩下刀柄的残刀,用布条缠上最后一点浸了鱼油的布条,颤抖着点燃。微弱的火光亮起,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却足以让我们看清眼前的景象——
木筏撞上的,是一截巨大无比的、倾斜的、半没在水中的……桅杆?不,不是普通的桅杆。它通体呈现一种暗沉的、非金非木的灰白色,表面布满细腻繁复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纹路,即便在昏暗的火光下,也流转着微弱的、幽蓝色的荧光。桅杆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巨力硬生生撕扯开来,断口处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
顺着桅杆向上望去,火光无法及远,只能隐约看到更多庞大、倾斜、断裂的阴影,沉默地矗立在黑暗的水中,勾勒出一个无比巨大、又无比残破的轮廓。
这是一艘船。一艘大到超乎想象的、沉没在此的巨船。
不,或许不该称之为“船”。它的样式与我们见过的任何舟船都截然不同。没有风帆,没有舵楼,船体线条流畅得近乎诡异,如同某种深海巨兽的骨骸。部分暴露在水面上的残骸,覆盖着厚厚的、发出磷光的奇异苔藓,还有一些地方,镶嵌着破碎的、依旧散发着微弱能量的晶体,光芒幽蓝,与星钥碎片、白夷科技的光芒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古老、内敛。
“这是……什么鬼东西?”王离倒吸一口凉气,独眼中充满了震撼。即便是见惯了楼船巨舰的他,也被这残骸的规模与奇异所慑。
“星……槎……”夜枭死死盯着那些幽蓝的晶体和星辰纹路,喉咙里发出艰涩的音节,那是影爪族古老传说中,对于“载星之舟”的称谓,意指能够横渡星海的、属于“祖灵”或“天神”的座驾。
星槎?横渡星海?我心中剧震。难道这就是“创始者”文明留下的造物?与白夷的冰冷科技风格不同,这残骸更接近我在“归墟之眼”祭坛、在“颛顼遗泽”感受到的那种苍茫古老的星空气息。它为何沉没于此?是远古大战的遗骸?还是误入此地的迷失者?
木筏被暗流推动,缓缓沿着这巨舰残骸的边缘漂流。火光所及之处,尽是触目惊心的破损。巨大的裂口如同狰狞的伤疤,边缘融化后又凝固,像是被极高的温度瞬间灼穿。甲板(如果那可以称之为甲板)上散落着奇形怪状的金属构件,有些还保持着大致的形态,更多的则扭曲成一团。我们甚至看到了一具半嵌在金属墙壁中的、穿着某种紧身银色服饰的骨骸,骨骸早已石化,与船体融为一体,唯有头骨眼眶中,两点微弱的磷火,在黑暗中幽幽闪烁,令人毛骨悚然。
这里是一个坟墓。一个埋葬了星辰航行者与其座驾的、寂静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坟墓。
“有……入口。”夜枭忽然指向不远处。在倾斜的、布满发光苔藓的船壳上,有一个巨大的、边缘不规则的破洞,黑黢黢的,如同巨兽张开的嘴。暗流正是从那里涌出,推动着我们的木筏。
进去?还是绕过?
里面可能是更大的危险,也可能是……一线生机。这星槎残骸内部,或许有尚能运转的设施,或许有离开这片黑暗水域的线索,或许有……食物、净水,乃至……应对白夷、乃至嬴政威胁的信息。
“进去看看。”我下了决心,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留在这木筏上漂流,只有死路一条。这星槎残骸,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陆地”。
我们小心翼翼地将几乎散架的木筏划向那个破口。靠近了才看清,破口边缘的金属呈诡异的熔融状,内部幽深无比,散发出陈腐的、混合着金属锈蚀与某种奇异香料的气味。王离将快要熄灭的火把探入,火光摇曳,勉强照亮了前方一小段通道。通道宽阔,足以数人并行,墙壁是那种灰白色的奇异金属,同样布满了星辰纹路,许多地方已经坍塌,被一种半透明的、如同琥珀般的物质封堵。
我们将残破的木筏系在一块凸起的金属残骸上,互相搀扶着,踏上了星槎残骸冰冷湿滑的“甲板”。脚下传来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这沉睡的巨兽。
通道内部比想象中更加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许多岔路被坍塌物堵死,空气混浊,弥漫着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臭氧味。那些幽蓝的晶体镶嵌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提供着微弱的光源,但也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如同鬼魅。
我们沿着相对完好的主通道,向残骸深处摸索。一路上,随处可见战斗的痕迹——墙壁上深深的划痕,融化的地面,以及更多与船体融为一体的石化骨骸。有些骨骸保持着战斗或逃跑的姿态,有些则蜷缩在角落,手中紧紧握着一些奇形怪状、早已失效的器物。
“这里……发生过很惨烈的战斗。”王离低声道,独眼扫过一具被某种锐器钉在墙上的骨骸。那骨骸的服饰略有不同,胸口有一个模糊的、类似星辰环绕长剑的徽记。
我默默点头。这艘星槎,绝非自然沉没。它是被击落的,在很久很久以前,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我们无法想象的星空战争。而交战双方……一方或许是这星槎的乘员,另一方……会是白夷的先祖吗?还是其他未知的存在?
通道开始向上倾斜,坡度越来越陡。我们费力地攀爬,体力消耗极大。夜枭几乎是被我和王离拖着前行,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就在我们几乎要放弃,准备找个相对安全角落休息时,前方通道尽头,出现了一扇半掩的、厚重的金属门。门扉上雕刻的星辰纹路更加复杂,中心还有一个凹陷的、巴掌大小的圆形图案,图案中心,是一个与我们手中星钥碎片形状隐约相似的凹槽。
门没有完全关闭,留着一道缝隙,里面有更加明亮的、稳定的乳白色光芒透出。
我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警惕与希望。王离示意我们退后,独臂持着残刀(虽然知道无用),用刀尖小心翼翼地顶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仿佛千万年未曾转动过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通道中回荡,令人牙酸。
门后,是一个相对完好的舱室。
舱室不大,呈圆形,穹顶上镶嵌着数颗拳头大小的、散发柔和乳白色光芒的球体,照亮了内部。舱室中央,是一个半埋入地面的、布满灰尘的控制台,台上还有几个半透明的、布满裂痕的晶板,内部有黯淡的光点在缓缓流动。控制台前方,是三张已经破损不堪、但依稀可辨的高背座椅。而在舱室的一角,靠着墙壁,蜷缩着一具……相对完整的遗骸。
之所以说相对完整,是因为这具遗骸并未与船体融合石化,而是保持着一个相对自然的坐姿。他(或者说它)穿着与外面骨骸类似的银色紧身服饰,但更加精致,肩部有流苏般的装饰,胸口同样有着星辰长剑的徽记,只是更加清晰。遗骸的骨骼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玉色,并非人类的白骨。它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呈现暗银色的扁平匣子。
吸引我们目光的,并非遗骸本身,而是它面前地面上,用某种发光的粉末,勾勒出的几行扭曲的、我们完全无法辨识的符号。而在这些符号的终点,指向那个暗银色的匣子。
更令人心跳加速的是,当我踏入这个舱室的瞬间,怀中那早已化为齑粉、只残留一点冰凉触感的星钥碎片位置,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但清晰无比的悸动!仿佛与这舱室,与那具遗骸,或者与那个匣子,产生了某种共鸣!
与此同时,一直沉寂的、来自嬴政玉佩碎裂后残留在我经脉中的那一丝极其微弱的龙气,也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这艘沉没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星槎,这个神秘的舱室,这具遗骸,这个匣子……与星钥有关?与嬴政……也有某种关联?!
“小心。”我示意王离和夜枭停在门口,自己强忍着虚弱和心悸,一步步,缓缓走向那具遗骸。
每靠近一步,怀中的悸动就强烈一分。那龙气的波动也越发明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还是警惕?
终于,我站在了遗骸面前。它低垂着头,面容早已化为枯骨,看不出表情。但那交叠的双手,那捧着的匣子,却透着一股庄重与……托付?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伸出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向那个暗银色的匣子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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