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赌红眼的刀(三)(2/2)

李振迈步进去,客厅里的摆设依旧,简单甚至有些陈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只是空气中似乎隐隐漂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压过了原本的茶香。

师母赵娟从厨房探出头,眼睛红肿,勉强笑了笑:“振子来了啊,吃饭没?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忙了,师母,我……找师父说点事。”李振的声音有些干涩。

赵娟看了看陈国安,又看了看李振,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那你们聊,我……我去楼下买点菜。”她解下围裙,脚步有些匆忙地离开了家,像是急于逃离某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门轻轻关上。

客厅里只剩下师徒二人。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拉得漫长。

陈国安走到沙发旁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坐吧。案子……不是已经清楚了吗?还有什么事需要跑一趟?”

他没有看李振,目光落在面前茶几上的一套紫砂茶具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李振没有坐。他站在客厅中央,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绷得很紧。他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声音压抑着:“师父,陈默指甲缝里的残留物,和周永平指甲里的皮肤组织,dna比对上了。”

陈国安摩挲杯沿的手指顿了一下,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他抬起眼,目光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坦然:“嗯,我知道了。证据确凿,是他造的孽。”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是我教子无方。”

“但周永平身上抵抗伤严重,说明他们进行了激烈搏斗。”李振盯着师父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可陈默身上,几乎没有新鲜的、能与现场匹配的抵抗伤。这一点,解释不通。”

陈国安沉默了几秒,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杯,抿了一口,才缓缓道:“也许周永平挣扎时,抓伤的是别的地方,或者……陈默运气好,没留下明显的伤。赌徒输红了眼,有时候能爆发出不一样的力量,不管是他打别人,还是别人打他。”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理,却又透着一种刻意的圆滑。

“技侦的兄弟复原了小区后街一个民用监控,”李振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案发后不久,拍到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的人离开。身影……很熟悉。”

陈国安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终于抬起头,正眼看向李振,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固的平静:“振子,你想说什么?”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李振感到喉咙发干,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周永平的公司,在案发前一周,有一笔五十万的资金,通过皮包公司,最终打到了一个账户。”他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是师母的账户。”

咔嚓。

陈国安手里一直摩挲着的一只小小的紫砂茶宠,那只憨态可掬的金蝉,突然被他捏得裂开了一条细缝。细微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但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像被逼到绝境的老狼,死死地盯着李振。

那是一种李振从未在师父眼中看到过的眼神,混杂着震惊、恐慌,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冰冷的防御。

“你查我?”陈国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被侵犯领地的愤怒,“李振!你查到我家头上来了?!那钱是……是周永平以前欠我的!是他还给我的人情!跟案子没关系!”

“什么人情值五十万?而且需要通过皮包公司走账?”李寸步不让,尽管心脏跳得快要冲出胸腔,“师父,周永平死前一个小时,给陈默打过电话。如果真是陈默因为赌债去抢劫杀人,周永平为什么主动打电话给他?”

“我怎么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龌龊!”陈国安猛地站起身,胸膛起伏着,额角青筋隐现,“陈默那个孽障,什么事做不出来!周永平打电话骂他,激怒了他,这有什么不可能!”

他的情绪激动,声音很大,像是在用愤怒掩盖什么。

但李振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师父在害怕。害怕他继续查下去。

“师父,”李振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他几乎一字一顿地问,“案发那天凌晨,您在哪儿?”

这个问题,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靶心。

陈国安所有的动作和声音戛然而止。他僵在原地,脸上的愤怒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寂静。他看着李振,眼神极其复杂,失望、痛心、哀求、决绝……种种情绪剧烈地翻滚着,最后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挂钟滴答作响。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陈国安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重新坐回了沙发里,脊背不再挺直,深深地佝偻下去,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爆发中耗尽了。

他抬起手,用力搓了一把脸,声音变得异常沙哑、疲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

“振子……”

“别再问了。”

“陈默已经认罪了,证据链也齐全了。案子结了,对大家都好。”

“算师父……求你了。”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山,狠狠砸在李振的心上。

李振看着师父花白的头发,看着他那双曾经擒拿罪犯、稳定如山如今却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他那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的样子,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愤怒、质疑、职责、法律……所有这些,在师父这句近乎崩溃的哀求面前,似乎都变得模糊起来。

二十年的师徒情分,此刻变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挣扎,缠得越紧。

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陈国安不再看他,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望着那棵老槐树繁茂的枝叶,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去了某个遥远而痛苦的地方。

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和那份悬在两人之间、鲜血淋漓、即将被彻底掩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