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换新生(2/2)
原本模糊的意识,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醒。
脸上的痛,算什么?
这点痛,比起孩儿被剜心之痛,比起族人被屠戮之痛,比起她自己被烈火焚身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不够!
还远远不够!
这点痛苦,不是折磨,而是恩赐!是提醒!
它在提醒着她,沈知遥已经死了,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死在了李烬的无情和背叛之下。
它在提醒着她,她为什么还活着!
每一次刀锋划过,都像是在剥离她一层天真愚蠢的过去。每一滴流下的血,都在洗刷她曾经痴恋李烬的罪孽。
她不再颤抖,不再挣扎。
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停尸板上,任由那柄冰冷的刀,在她脸上刻画着一个全新的未来。她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指甲早已折断,血肉模糊,可她浑然不觉。
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李烬……
等着我。
等着我,将你今日施加在我身上的一切,千倍、万倍地,还给你!
……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中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天。当鬼医终于放下手中的刀时,沈知遥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整张脸,都被厚厚的白色纱布包裹着,只留出眼睛和口鼻。
“命倒是挺硬。”
鬼医看着自己的杰作,发出了一声分不清是赞叹还是嘲讽的低语。他随手将沾满鲜血的工具扔进铜盆,头也不回地对那早已泪流满面的中年妇人说道:
“三天。三天之内,她若能醒来,便活了。若醒不来,就给她准备一口棺材吧。”
说完,他便径直走出了耳房,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对守在旁边的妇人来说,是漫长如一生的煎熬。
沈知遥一直处于昏迷之中,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她时而哭泣,时而嘶吼,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名字。
妇人寸步不离地守着,用冷水一遍遍为她擦拭身体,将鬼医留下的汤药,一勺一勺地,艰难地喂进她的嘴里。
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当月上中天之时。
躺在停尸板上的沈知遥,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随即,她那双被梦魇折磨了三天三夜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眼中最初是一片茫然,但很快,那片茫然便被冰冷的清明所取代。
“水……”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小姐!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妇人喜极而泣,手忙脚乱地端来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几口水下肚,喉咙里的灼烧感总算缓解了一些。
沈知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小姐,您别动,您伤得太重了……”妇人连忙按住她。
“扶我起来。”沈知遥的语气不容置喙。
妇人无奈,只得找来一些柔软的干草垫在她身后,让她勉强靠坐起来。
“镜子。”沈知遥再次开口。
“小姐……”
“给我。”
妇人拗不过她,只好端来一盆清水,放到了她的面前。
水面晃动,倒映着一个被纱布缠得像粽子一样的人头。沈知遥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颤抖的右手,一层一层地,解开了脸上的纱布。
随着纱布被缓缓揭开,一张全新的脸,出现在了水盆的倒影之中。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五官清秀,眉眼柔和,算得上是中人之姿,却与从前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没有半分相似之处。这张脸,普通得就像是乡野间随处可见的采药女,丢进人堆里,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旧的沈知遥,真的死了。
沈知遥静静地看着水中那个陌生的自己,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目光落在了手腕内侧。
在那里,一朵小小的、宛如初雪中绽放的红梅胎记,依旧鲜活地印在白皙的肌肤之上。
这是她,也是曾经的沈知遥,留存在这具身体上,唯一的印记。
它证明着她是谁,也提醒着她,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她收回目光,对着一旁担忧不已的妇人,露出了重生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因为脸部肌肉的僵硬而显得有些怪异,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去,把火盆拿来。”
妇人不敢多问,立刻取来一个火盆。
沈知遥拿起那件被她换下,至今还扔在角落里的,染血的嫁衣。
她曾穿着这身衣裳,满怀憧憬地想要嫁给心爱之人,却最终穿着它,走向了地狱。
她将这件承载了她所有爱与恨、天真与愚蠢的衣裳,一寸寸地,送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华美的绸缎,金丝银线在火焰中扭曲、蜷缩,最后化为一缕缕黑色的灰烬。
看着那件嫁衣被彻底吞噬,沈知遥仿佛看到前世那个愚蠢的自己,也在这场大火中,灰飞烟灭。
她转过头,对妇人说道:“把我准备好的那身衣服,拿来。”
妇人连忙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套早已备好的、最普通的农家布裙。粗糙的布料,简单的样式,朴素得不能再朴素。
沈知遥平静地穿上了它。
当最后一颗布扣系好,她站起身,迎着从破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是在对妇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从此,世上再无沈知遥,只有一个名为‘阿遥’的乡野医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