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无梦眠(2/2)
“这花……开得倒是艳丽。”她淡淡地说道。
陈德安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回话:“回陛下,这是凤仙花。往年这个时候,永……帝姬殿下最喜欢来这里,亲手采撷花瓣,捣碎了染指甲……”
他说到一半,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跪下请罪:“奴才多嘴!请陛下恕罪!”
沈知遥却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花,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迷茫。
“染指甲?”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空气,“是么……朕,不记得了。”
陈德安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沈知遥。
他不相信陛下会忘记。永安帝姬是陛下唯一的孩子,她小时候的每一件趣事,陛下都记得清清楚楚。有好几次,陛下还笑着与他说起,倾城小时候是如何调皮,用凤仙花汁将小脸涂得像个花猫一样。
可现在,陛下的神情,那并非是因悲伤而不愿提及的刻意回避,而是一种……真正的、纯粹的茫然。仿佛那段记忆,真的从她脑海中被抹去了一般。
陈德安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他知道,“无梦散”的副作用,开始显现了。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里,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
一次,在批阅奏折时,沈知遥看到一个户部主事的署名,停笔沉吟了许久。
“此人……”她点了点那个名字,“朕似乎有些印象,却又想不起来。”
陈德安在一旁磨墨,闻言心头一紧,低声提醒道:“陛下,这位王主事,三年前殿试时,您曾亲口夸赞过他的策论,说他‘有经世之才’。”
“哦?”沈知遥挑了挑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是吗?许是朕记错了。”
她说完,便提笔批阅,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陈德安却看得清清楚楚,当今陛下,过目不忘,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她几乎都能叫出名字,说出其履历功过。一个曾被她亲口称赞的臣子,她怎么可能会没有印象?
记忆,正在像沙子一样,从她指缝中悄然流失。
起初,遗忘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一些面目模糊的臣子。沈知遥并未太过在意,只当是自己连日操劳,心神损耗所致。
她依旧依赖着“无梦散”带给她的那份虚假的安宁,依赖着那片沉寂的、没有任何痛苦的黑暗。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初冬的黄昏,天色阴沉,寒风凛冽。沈知遥处理完一日的政务,感到有些疲乏,便让陈德安陪着,在宫中随意走走。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宫苑。这里早已荒废,院墙斑驳,杂草丛生,显得格外萧索。
沈知遥停下脚步,看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枝干虬结的老槐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的眉头紧紧锁着,眼中是化不开的困惑与挣扎。
“这里……”她喃喃自语,“朕为何会觉得,这里很熟悉?”
陈德安的身子僵住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这里是冷宫。
是当年,永安帝姬的生父,那位与前朝余孽勾结、意图谋反的驸马,被赐死的地方。
也是……永安帝姬出生的地方。
当年先帝还在时,沈知遥尚未登基,只是太子妃,却因手段狠厉,不为先帝所喜。在生下帝姬后,便被寻了个由头,废入这冷宫之中。是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在这座破败的院子里,度过了整整三个寒暑。
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屈辱、最艰难的时光,也同样是她与女儿相依为命,最亲密的时光。
她怎么可能……会忘记这里?
“陛下……”陈德安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这里是……是……”
“是什么?”沈知遥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与不安,“说!”
“是……冷宫。”陈德安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冷宫?”沈知遥重复着,脸上的迷茫之色更重了。她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关于这里的记忆,可那里却像被浓雾笼罩的深渊,无论她如何努力,都看不真切。
她只隐约记得一些模糊的碎片。
记得刺骨的寒风,记得女儿微弱的哭声,记得自己冰冷的手指……
可这些碎片,却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它们就像断裂的胶片,一帧一帧地闪过,却毫无逻辑,毫无关联。她甚至无法确定,这些碎片,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另一个噩梦?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她和女儿,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个男人……那个被她赐死的男人,他的脸,又是什么样子?
一个个问题浮现在脑海,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沈知遥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她扶住身边冰冷的宫墙,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抬起头,再次望向那棵老槐树,冬日的寒风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极了婴儿的啼哭。
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发现,自己不仅忘记了那些痛苦的,也正在忘记那些曾经珍视的。
“无梦散”带给她的,并非安宁,而是一场缓慢的、彻底的吞噬。它先是吞噬了她的梦,然后是她的记忆,它要将那个曾经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沈知遥,从这个世界上,完完整整地抹去,只留下一个名为“皇完”的、冰冷的躯壳。
她开始服用“无-梦-散”,夜眠无梦。
而如今,她的记忆,也开始断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