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北境书(2/2)

她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在一瞬间,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信使,连同他带来的这封该死的密报,一同化为灰烬。

可她不能。

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只是一个工具。

真正向她发出挑战的,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她以为早已化作枯骨的男人。

她更想知道,这卷轴里,究竟写了什么。

是他对自己这十年“假死”的解释?

是他对自己这位旧主的问候?

还是……某种她所不知道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威胁?

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那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愤怒。

她缓缓地,从那张冰冷的龙椅上,站了起来。

她一步一步地,走下丹陛,来到了那个黑衣人的面前。

她没有去看那个信使,只是弯下腰,用两根微微颤抖的指尖,将那卷她既想立刻打开,又想立刻撕碎的卷轴,拈了起来。

入手,是一种熟悉的、桑皮纸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

她没有立刻解开那道“金线梅花缚”。

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那颗因为愤怒与震惊而剧烈跳动的心,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

无论里面是什么。

她,是武曌。

是这大周王朝说一不二的君王。

她绝不能,在一个已经“死去”十年的人面前,失了方寸。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深邃。

她伸出手指,用指甲轻轻一划,便挑断了那根坚韧的金线。随即,她缓缓地,将那卷承载了太多未知与变数的卷轴,展开。

卷轴,足有三尺长。

然而,当它被完全展开之后,出现在武曌眼前的——

却是一片……彻彻底底的,触目惊心的……空白。

没有字。

一个字都没有。

洁白的桑皮纸上,除了几道细微的、因为折叠而留下的痕迹之外,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这……是什么意思?

无字白绫?

一瞬间,无数种猜测,如同奔腾的野马,在武曌的脑海中疯狂地冲撞。

这是在向她示威?嘲讽她这十年,竟然对他的生死一无所知?

还是在向她表明心迹?他已经与过去一刀两断,从此以后,便是一张白纸,再无瓜葛?

又或者……这根本就不是一封信,而是一道……符?一道只有她才能看懂的、用特殊药水写成的密信?

她下意识地将卷轴凑到烛火旁,又运起真气仔细探查,却发现,这真的就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什么都没有写的……白纸。

武曌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这片空白,心中那刚刚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怒火,再一次“腾”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她明白了。

她彻底明白了!

这不是示威,也不是诀别。

这,是一个问题。

一个只有她,才有资格回答的问题。

他用这片空白告诉她:我,萧凛,回来了。我的命,依旧是你的。我的未来,依旧是一片空白。这片空白之上,究竟要写下什么,是让我继续做你的刀,为你扫平障碍?还是让我从此消失,永远地成为一个真正的死人?

这支笔,在你手里。

你,来写。

好。

好一个萧凛!

十年不见,他的手段,非但没有半分生疏,反而变得愈发……诛心了。

他将这世间最困难的选择题,用这样一种最简单,也最残忍的方式,摆在了她的面前。

接受,还是拒绝?

用,还是不用?

生,还是死?

武曌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已经捏得发白。那张洁白的卷轴,在她的手中,被攥得“咯吱”作响,几乎就要被撕裂。

她的脑海中,两个身影,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一个声音在咆哮:杀了他!或者,让他永远地滚!你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阴影里,靠着血腥手段往上爬的沈知遥了!你是武昭!是光照万民的君王!你有了新的继承人,有了光明的未来!萧凛,和他所代表的一切黑暗,都必须被彻底地埋葬!

而另一个声音,却在冷静地分析:他没死,这对你而言,是一件好事。他是这世间最了解你,也最忠诚于你的一把刀。朝堂之上,虽然你已册立太平为储,但反对的暗流依旧汹涌。李氏宗亲,世家门阀,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太平还太年轻,她的根基还不稳。你需要萧凛,你需要他这把隐藏在黑暗中的利刃,去为太平未来的路,斩断所有的荆棘!

用他,你的未来,将一片坦途。

弃他,你或许……会后悔。

武曌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她的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比她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力排众议地册立储君,还要艰难百倍。

因为,那是在选择大周的未来。

而现在,她是在选择……自己的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中的挣扎与矛盾,终于缓缓地,褪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绝对的平静。

她做出了……选择。

她没有再看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一眼,而是转过身,拿着那卷无字的白绫,径直走出了御书房。

她没有去任何地方,只是来到了御书房外,那一片小小的、由她亲手打理的庭院之中。

庭院里,种着几株海棠。

那是她还叫沈知遥的时候,最喜欢的花。

也是……萧凛唯一送过她的东西。

那还是很多年前,她刚刚被封为昭仪,在后宫的争斗中初露锋芒。一日,萧凛执行任务归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怀里,取出了一枝开得正盛的、带着露珠的西府海棠,递给了她。

他说:“娘娘,臣在江南,见此花开得正好,便为您折了一枝。愿娘娘,如这海棠春盛,永不凋零。”

那是他,唯一一次,对她,逾矩。

如今,时节早已过了深秋,即将入冬。

庭院中的那几株海棠树,早已落尽了繁花与绿叶,只剩下光秃秃的、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的……枯枝。

萧瑟,而又充满了死寂。

武曌走到一株海棠树下,停住了脚步。

她抬起头,看着那些在岁月中变得嶙峋虬结的枝干,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怀念,有怅惘,也有一丝……决绝。

她伸出手,没有去折那些粗壮的枝干,只是从最末梢的、最纤细的地方,轻轻地,掰下了一小截。

那是一枝已经完全干枯,甚至连树皮都微微剥落的,海棠的枯枝。

上面,还挂着两颗早已风干、变得如同石子一般坚硬的……海棠果。

她拿着这枝枯海棠,转身,回到了御书房。

那个黑衣人,依旧跪在那里,如同雕塑。

武曌走到他的面前,将那卷无字的白绫,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然后,她将那枝枯萎的海棠,放在了白绫之上。

一卷空白的丝绸。

一枝枯死的花枝。

这,便是她的回答。

北境的书,收到了。

这,便是长安的回赠。

海棠已枯。

情分……已尽。

你我之间,就如这枯枝,再无半分生机。

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

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黑衣人抬起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枝枯海棠,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郑重地,将那枝枯海棠与无字白绫一同卷起,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入了紫檀木盒之中。

然后,他对着武曌,行了最后一个标准的、死士的效忠礼。

起身,后退。

他的身影,再一次,如同墨迹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书架那浓重的阴影之中。

来时,无声。

去时,无息。

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御书房内,再一次,恢复了那死一般的寂静。

武曌缓缓地转过身,重新走回那张冰冷的书案之后。

她看着桌角那顶依旧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凤形金冠,缓缓地,坐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半分的温情与期许。

只剩下,一片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孤寂与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