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帝姬游(1/2)
凌烟阁的烛火,燃了一整个秋与冬。
长乐帝姬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不再痴迷于那些精巧诡谲的案件谜题,而是将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苏文月为她构建的那个、由无数真实而残酷的历史碎片所组成的宏大世界里。
她读《大昭异闻录》,读得越多,心中便越是冰冷。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有那么多的黑暗在蠢蠢欲动。她读《经世通典》,读得越深,心中便越是沉重。原来治理一个国家,远比破解一桩悬案,要复杂艰难万倍。
知识,在为她推开新世界大门的同时,也为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压力。
她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脚下是万丈深渊,深渊中是无数挣扎的、痛苦的灵魂。她知道自己应该伸出手去拉他们一把,却又不知道自己的手臂,是否真的有那样的力量。
初春,当阁外的柳树抽出第一抹新绿时,苏文月合上了手中的最后一卷书。
“殿下,纸上得来终觉浅。”她看着眉宇间已经有了几分郁结之气的长乐,温声说道,“真正的学问,不在书本里,而在山河间,在尘世中。是时候,出去走一走了。”
“出去?”长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不错。”站在一旁的沈知遥,接过了话头。她看着长乐,眼中带着一丝洞悉,“你如今,心中有惑。困于阁楼之内,是想不明白的。只有亲眼去看一看这万里江山,亲耳去听一听这万家哭笑,你才能找到自己的答案。”
于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然驶出了京城的德胜门。
车内,没有金枝玉叶的帝姬,只有一个穿着寻常富家小姐衣衫、名叫“阿乐”的女孩,和一个扮作她女伴先生的、名叫“苏月”的女子。
这是长乐帝姬第一次,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踏上这片她未来将要继承的土地。
……
她们的第一站,是往北,去往靠近黄河故道的济州。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倒春寒。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田野里却是一片萧索。枯黄的麦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皮干裂,看不到一丝生机。
马车行至一处名为“下洼村”的村落时,便再也无法前行。
村口,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哭声、喊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绝望与愤怒。
长乐掀开车帘,看到的一幕,让她瞬间脸色煞白。
村口的空地上,搭着一个简陋的草台。台上,站着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他们身前,跪着一排排的孩子。那些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尚在襁褓,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台下,围着一群衣着光鲜的外地商人,他们就像在集市上挑选牲口一样,对着台上的孩子们指指点点,不时与台上的汉子,讨价还价。
“卖孩子……他们在卖自己的孩子?”长乐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去年大旱,颗粒无收。开春又遇倒春寒,春苗尽毁。”苏文月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存粮吃完了,草根啃光了,树皮也剥不动了。不卖掉几个,就只能全家一起,活活饿死。”
长乐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荷包,那里,有沈姐姐临行前给她的、足够买下整个村子的银票。
“我要救他们!”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如何救?”苏文月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你把这些孩子都买下来,然后呢?你能养他们一辈子吗?你救了这一个村子,那下一个村子呢?整个济州,有成百上千个这样的村子,你救得过来吗?”
“那……那怎么办?就眼睁睁地看着吗?”长乐的眼眶红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下车,去看,去听,去问。”苏文月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去问问他们,为什么官府的粮仓里有粮,却不开仓赈济?去问问他们,为什么朝廷下拨的救灾银两,他们一文钱都没有见到?去问问他们,去年大旱之时,那本该前来勘测灾情、祈雨禳灾的‘阴阳司吏’,又在哪里?”
“阴阳司吏”,这个名词,长乐在沈知遥的卷宗里看到过。
这是五年前,沈知遥力排众议,在朝中推行的一项新政。
她从钦天监、大理寺和民间道观中,选拔了一批通晓阴阳五行、堪舆术数,又兼具断案能力的人才,分派到全国各州府。他们的职责,便是监察地方水文气象,预警天灾,同时处理一些寻常官府无法解决的、小规模的灵异事件,防微杜渐,避免小患酿成大灾。
按照制度,去年济州大旱,本地的阴阳司吏,本该第一时间上报灾情,并启动相应的预案。可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这个环节,显然是出了天大的纰漏。
长乐强忍着心中的悲愤与不适,在苏文月的陪同下,走入了人群。
她们很快就从一个老者的口中,问出了答案。
“官仓?早就被州府的马大人,拿去填了他倒卖军粮的窟窿了!”
“救灾银?呵呵,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那银子,我们连响儿都没听见一个,估计早就进了那些当官的口袋了!”
“阴阳司吏?你说那个姓钱的后生?唉,是个好人啊……去年大旱,他一个人跑遍了全州,画水文图,向上递了十几道折子,请求开仓放粮。结果,得罪了马大人,被随便安了个‘妖言惑众’的罪名,活活打死在府衙门口了!尸首都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长乐的心上。
她终于明白了。
天灾,固然可怕。
但比天灾更可怕的,是人祸。是那盘根错节、早已腐烂到了根子里的官僚体系。
沈姐姐的新政,再好,再有远见,可一旦到了地方,被这些贪婪无度的蛀虫所执行,便会立刻变了味道,甚至,成为他们敛财害民的工具。
那个惨死的、名叫姓钱的阴阳司吏,就像是一面镜子。
长乐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沈知遥的影子。她看到了,一个孤独的改革者,在面对一个庞大而腐朽的帝国机器时,是何等的无力与悲壮。
那一夜,长乐第一次失眠了。
她躺在客栈坚硬的木板床上,眼前反复浮现的,是那些孩子麻木空洞的眼神,是那个老人布满皱纹的、绝望的脸,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名叫“钱司吏”的年轻人的惨烈结局。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苏文月所说的那副“担子”,是何等的沉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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