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堆叠时间(2/2)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瑞丞心里一暖,又有些愧疚。他直接拨通了视频请求。响了几声后,接通了。苏诺那边是下午,背景似乎是图书馆的某个角落,她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眼神关切。

“我刚提交了论文。”瑞丞先开口,声音沙哑。

“我看到 arxiv 上那篇了。”苏诺单刀直入,“情况……很麻烦吗?”

瑞丞苦笑了一下,将这两天的情况,从最初的震惊到艾弗里教授的指点,再到自己最后的修改和提交,简略但清晰地叙述了一遍。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沮丧和焦虑,但也着重说了自己如何应对,以及此刻的心情。

苏诺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等他讲完,她才缓缓开口:“听起来像是打了一场硬仗。你处理得很好,瑞丞。艾弗里教授说得对,这种情况下,专业和迅速的反应是最好的武器。”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深远:“其实,我这边最近也遇到类似的问题,虽然领域不同。我的模拟和观测数据对不上,感觉像是整个理论框架的基础在某个地方出了问题。陈老师让我重新思考基本假设。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做科研,就像在黑暗的宇宙中航行,大部分时间都在不确定和挫折中摸索。‘撞车’也好,模型失灵也好,都是这种摸索的一部分,是宇宙在告诉我们,它的规律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精妙。”

她的话像一道温和的光,照亮了瑞丞心中那个刚刚经历风暴的角落。他忽然意识到,他们虽然身处不同的大陆、研究不同尺度的宇宙,但面对的困境本质上是相通的——那种对未知的敬畏,对现有知识边界发起的冲击,以及在冲击受挫时必须展现的韧性。

“你说得对。”瑞丞低声说,感到一种深刻的共鸣,“我们都在各自的黑暗中航行。有时候能互相看到对方船上的灯光,知道彼此没有沉没,就是一种力量。”

“嗯。”苏诺微笑,笑容里有理解,也有疲惫,“所以,别怕‘撞车’。你的工作有没有独特价值,时间会证明。现在,先去好好睡一觉。仗还没打完呢。”

“你也是。”瑞丞看着她眼下的阴影,“你的‘基础假设’问题,有头绪了吗?”

苏诺摇摇头:“还没有。可能需要暂时放下具体模拟,回去重新啃星系形成和演化的经典教科书,甚至看看其他领域的物理,寻找灵感。感觉要进入一段更孤独的‘啃硬骨头’时期了。”

“那就慢慢啃。”瑞丞说,“我这边论文提交了,接下来是等待同行评审,可能还要根据意见修改。我也会有一段相对‘不确定’的时期。正好,我们继续‘隔空啃骨头’。”

两人隔着屏幕,都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历经挫折后的疲惫,更有彼此理解和支持带来的暖意。

这次“撞车”事件,像一次高强度的压力测试,检验了他们各自在学术道路上的抗压能力和应对智慧,也让他们对彼此的处境有了更深切的共情。他们不再是简单地分享成功或倾诉烦恼,而是在更深的层面,理解并尊重对方所从事的工作本身的艰难与崇高。

接下来的几个月,两人都进入了博士生涯中最为内省和沉淀的阶段。苏诺暂时搁置了复杂的数值模拟,重新扎进文献和教科书的海洋,从恒星形成的基本物理过程,到星际介质的复杂相态,再到星系尺度的能量循环,进行系统性的梳理和反思。她甚至去旁听了物理系和化学系的一些相关课程,试图从更基本的物理原理和化学过程中寻找线索。这个过程缓慢而枯燥,产出几乎为零,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对这个领域的理解在逐渐加深,一些原本模糊的概念变得清晰,不同现象之间的联系也开始显现出新的可能。

瑞丞的论文在 arxiv 上引起了圈内一定的关注。那篇竞争论文的作者之一,一位知名的弦论学家,甚至给他发来一封邮件,就某些技术细节进行了友好的讨论,并承认瑞丞的工作在具体实现和可观测预言方面“有其独到之处”。虽然最终发表和学术影响力还需时间和更多工作来证明,但至少,他最担心的“被完全忽视或吞没”的情况没有发生。他按照艾弗里教授的建议,开始规划下一步的研究——如何将自己的模型与其他宇宙学观测(如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各向异性、大尺度结构分布)进行更全面的对比和约束。

他们的联系频率有时会因为各自的“深潜”而降低,但每一次交流都更有分量。他们开始更多地讨论一些“元问题”:科学的本质是什么?理论模型的优美与真实世界的复杂之间如何平衡?在追求知识边界拓展的过程中,个人如何保持心智的平衡和生活的意义?

“有时候觉得,我们穷尽一生,可能也只是在宇宙这本大书上,多看清了一两个模糊的字母。”一次深夜,瑞丞在视频里感慨。

“但看清一个字母,或许就能让后人读懂一个词,一句话,甚至一个段落。”苏诺回应道,“而且,追寻这些字母的过程本身,不就是意义所在吗?就像我们……即使最后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发现,但一起好奇过、探索过、为某个可能的‘字母’兴奋或苦恼过,这些共同经历的时间,对我们自己来说,不就是最真实的宇宙吗?”

瑞丞看着她,屏幕那端的她,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蕴藏着整个星空的宁静与力量。他忽然觉得,所有的压力、不确定性、漫长的分离,在这样的话语和这样的目光前,都变得可以承受,甚至有了别样的价值。

“你说得对。”他轻声说,心中充满了一种平和的感激,“我们的宇宙,就在这些共同的好奇和追寻里。”

窗外的波士顿,冬雪正在融化,隐约能听到冰层破裂的细微声响。而北京,也许正酝酿着第一场春雨。他们依然相隔万里,依然前路漫漫,但内心的坐标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稳固。他们的航船,穿越了学术生涯中一段险峻的暗礁,正驶向更开阔也更深邃的水域。头顶的星空依旧沉默,但船与船之间,那以理解、尊重和共同追寻编织而成的无形缆绳,却比任何可见的星辰都更加坚韧,指引着他们,在永恒的探索中,永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