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空白春（1/2）

【太史阁长编·晓酷纪·卷三·空白春】

万鱼四百九十二年，立春。

第一缕本该唤醒万物的春风，却在南境三州的上空凝滞了。

桃树枝头，无数花苞在风中颤抖，却迟迟不肯绽放，仿佛被无形的寒意扼住了喉咙。

绛霄江面，本该如期而至的潮信失了约，江水死寂，映不出天光云影，只余下一片浑浊的暗沉。

更令人心慌的是入夜之后——千家万户，男女老少，辗转反侧，眼眸在黑暗中圆睁，疲惫却无法入睡，仿佛魂魄被什么无形之物悄然抽走。

而南境赖以维系梦境的眠灯草，花心那本该如人眼般澄澈的“灯眸”，此刻竟尽数紧紧闭合。

灯草吐出的、本应轻盈流转的雾霭，也变得浓稠、凝滞，缠绕在草叶间，如同垂死的呼吸。

史官颤抖着笔，在竹简上刻下“倦春症复炽”的记载。

墨迹蜿蜒，最终指向一个地名——照夜郡。

那座古老的城郡，那个以灯坊闻名的故乡，正是少年杨之毅的降生之地。

消息传至北境时，杨之毅正静立于归墟碑前。

他头顶悬浮的日月圈发出低沉的嗡鸣，圈内赤金日纹与冰蓝月痕加速流转，中央那枚长明核碎片中，日、月双龙躁动不安。

少年额间，那道已化为“缺夜月”纹的印记，传来针扎似的微痛。

他没有丝毫迟疑。周身雾衣无风自动，如活物般流转升腾，托举着他凌空踏步。

曹雄紧随其后，春雷短斧已握在手中，斧背上“自然”二字隐隐泛起青紫雷光。

不过三日，二人便踏着雾气与风雷，跨越千里山河，重返南境。

甫一抵达照夜郡边界，杨之毅便驱使日月圈高悬于绛霄江之上。

圆环投下的光影落入江水，奇诡的景象发生了——

浩瀚江面，竟瞬间失去了所有倒影！

天光、云影、岸边的草木屋舍，尽数消失不见，唯余一圈巨大的、虚无的空白映在江心，仿佛苍穹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露出其后深不可测的底色。

那空白并非死寂，它在缓缓旋转，散发出吸摄心魄的力量，连光线靠近都被其吞没。

“源头……在旧灯坊。”

少年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不仅是法力消耗的疲惫，更是近乡情怯的波澜。

杨氏灯坊早已废弃，牌匾蒙尘，院墙斑驳。

唯有后院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井口缭绕的黑雾比记忆中浓郁了百倍，如同活物般蠕动、翻涌。

井壁之上，两个歪歪扭扭的刻字历经风雨，依旧清晰——“晓酷”。

那是他五岁那年，以指为笔，蘸着梦雾补全灯盏缺口后，心有所感刻下的。

此刻，井底的黑雾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可见一尾奇异的“梦鱼”已完全石化，鱼身布满裂痕，唯独鱼鳞缺了一角，那缺失的形状，竟与日月圈的轮廓分毫不差！

“让开！”

曹雄低喝一声，踏步上前。

他双臂肌肉虬结，春雷短斧高举过头，斧刃之上，青紫色的雷霆噼啪作响，凝聚成实质般的电光。

“破！”

短斧带着开山裂石之威，悍然劈向井口！

“轰——咔！”

巨石砌成的井沿应声崩裂，碎石四溅，露出下方并非泥土，而是一个巨大、幽深的洞窟入口。

阴冷、带着腐朽甜腻气息的风从窟中倒灌而出，伴随着无数细碎、绝望的呓语。

洞窟之内，景象令人头皮发麻。

数以百万计的人影，密密麻麻，枯坐其中。

他们身着南境各州的服饰，男女老幼皆有，却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盏眠灯，灯盏样式各异，却同样残破不堪，灯芯处只有豆大的一点微光，在浓稠的黑暗中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那微光，正是他们自身梦境即将彻底湮灭的残响。

这就是“倦春症”的源窟，是吞噬了南境春意与安眠的魔窟。

杨之毅深吸一口气，踏入窟中。

他手中的日月圈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华。

左臂赤金日轮率先发动，灼热的光辉如决堤洪流，奔涌而出。

光芒所及，洞窟中弥漫的、粘稠如墨的黑雾如同遇到克星，发出“嗤嗤”的哀鸣，迅速消融、蒸发，露出窟壁原本的岩色。

紧接着，右臂冰蓝月轮清辉洒落。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温柔如水流，缓缓漫过每一个枯坐的“倦春人”，漫过他们手中即将熄灭的眠灯。

月辉过处，百万个即将崩散的梦境被稳稳托起，如同脆弱的水泡，被无形之力承载、汇聚。

下一刻，少年双臂缓缓交叠，日轮与月轮在他胸前完美重合。

“日月——合扣！”

圈沿那道由龙尾构成的缺口，在双龙追逐至巅峰的刹那，轰然闭合！

一道无法用颜色形容的光桥，自日月圈中心延伸而出，横贯整个洞窟。

桥身仿佛由最纯粹的“缺夜”凝聚而成，幽暗深邃，偏偏桥身之上，那道唯一的缺口处，却散发出圆满无瑕、温暖如春的气息。

“踏桥，归梦。”

杨之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沉沦者的神魂深处。

如同接收到本能指令，百万倦春人缓缓起身，眼神依旧空洞，脚步却异常坚定，一个接一个，沉默地踏上那座梦桥。

当他们的双足触及桥身缺口的刹那，手中眠灯那点残存的微光骤然亮起，随即化作一道流光，回归他们的眉心。

空洞的眼神里，逐渐焕发出生机，麻木的脸庞上，开始浮现如梦初醒的迷茫与悸动。

与此同时，洞窟之外，照夜郡乃至整个南境大地，所有紧闭的眠灯草花苞，在同一瞬间，悠然绽放。

花心不再是往日的灯眸，而是化作了一轮轮微缩的、空白的月影，清冷的月辉洒落，驱散了凝滞的雾霭，空气中开始流动着草木复苏的清新气息。

万鱼四百九十二年，惊蛰。

源窟表层的倦春人被尽数解救，然而窟底传来的压迫感却愈发沉重。

那是一切异常的根源，是“倦春症”的母体。

杨之毅与曹雄沿着梦桥，深入窟底。

越是向下，空间越是广阔，仿佛没有尽头。

最终，他们抵达了一片虚无之境。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沉寂。

然后，那“存在”苏醒了。

先是两点光芒亮起，大如湖泊，幽暗如永夜，那正是“缺夜”的本源显化。

随即，庞大的躯体缓缓浮现，那是一条身形横亘千里、鳞片大如山岳的巨鲤——梦鱼皇。

它的每一片鳞甲，都倒映着一个扭曲、沉睡的梦境，而它的双眼，则蕴含着吞噬一切的“缺夜”之力。

“呜——哇——”

梦鱼皇发出了啼哭。那声音不似鱼鸣，反倒如同初生婴儿的泣声，稚嫩却带着勾魂摄魄的诡异力量。

声波过处，连曹雄这等心志坚毅之辈，都感到神魂摇曳，眼前幻象丛生，仿佛毕生记忆与梦境都要被这哭声抽离。

杨之毅额间缺夜月纹光芒大盛，抵御着这侵蚀神魂的魔音。

他周身雾衣沸腾，猛然向后展开，化作一双遮天蔽日的雾气羽翼！

“曹帅，断其归路！”

“领命！”

曹雄怒吼，春雷短斧雷光爆涨，他身形如电，一跃而起，斧刃带着撕裂空间的威势，狠狠斩向梦鱼皇巨大的尾鳍！

雷光与蕴含梦境的鳞片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鳞片破碎，梦影飞散，巨尾被硬生生斩开一道巨大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