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归墟(2/2)
随后,她将碗倒扣于积雪之上,自己则纵身一跃——
竟投入了那只看似不大的碗中!
人入碗,碗未变大一分,雪未下陷一厘。
下一刻,碗腹深处传来第九声扣响——
并非通过空气,而是直接震荡在所有人的神魂深处:
九扣·归墟。
声浪过处,整座帝京骤然三息!
灯鱼熄灭,长明石暗淡,审判尺影隐匿,天地陷入一种绝对纯粹、连混沌都不存在的之中。
三息之后,光明重现。
铜雀台旧址却已空无一物,唯有一点极致的墨点悬浮空中,缓缓旋转,越缩越小,最终彻底消失于虚无。
程姝、扣天碗、无尽的白发、乃至江中的灯鱼,于此一刻,尽数从人间抹去。
史官以颤抖的笔记录:万鱼四百四十一年冬至,帝归墟,不知所终。唯余缺夜墨点,补天而去。
无人得见的之内,并非黑暗,亦非光明。
这里是一片绝对的,唯中央悬着一口。
炉非石非铁,乃是由那点凝聚而成的无火之鼎,鼎中囚禁着世间最后一寸、也是最本源的永夜。
程姝立于炉前,毫不犹豫地将碗投入炉中。
碗身碎裂,化为五片光华夺目的碎片——
雪、火、风、雷、星银,每一片上都铭刻着的刻度。
五片碎片环绕着她飞旋,轻柔却又决绝地割开她的骨血——
雪片融入她的脊梁,化作不摧的支柱;
火片没入她的心窍,成为永恒燃烧的灯芯;
风片散入她的呼吸,变为滋润万物的气息;
雷片融入她的声带,化为唤醒沉睡的惊蛰;
星银片点入她的双眸,成就洞察虚无的明光。
她以破碎的身躯为材,以漫长的白发为薪,以那一点为盖,将自己彻底投入炉中。
轰——!
炉盖轰然闭合,缺夜彻底弥合。
炉内,最后的水夜被点燃,化作一场浩瀚温柔的大梦春雨,穿透归墟的界限,洒向人间。
雨点落地,即生根本,根上长出柔韧的眠灯草,草心托着一盏小小的碧色灯焰,光芒温暖却不刺眼,照耀之下,万物开始生出久违的困意,沉入深沉的梦境。
困扰世间数十载的倦春症一
夕尽愈。
万鱼王朝自此进入长梦纪——
灯鱼熄,长明石暗,黑夜重临,但这黑暗变得温柔静谧,包容着所有生灵的梦。
人们常在梦中见到一尾优雅的白鱼,鱼背驮着一只碗,碗沿缺了一口,正汩汩涌出无尽的春潮。
万鱼四百四十二年至四百五十二年,帝位空悬,不立新君,不设宰相,不改元。
朝廷依灯鱼旧制自行运转,政令出自眠灯草指引的梦境——
凡遇重大讼狱,当事人各执一茎眠灯草,草茎生长旺盛者理直,萎缩短小者理屈;
国家赋税依梦境的丰歉而定,百姓梦境丰饶则减免,梦境饥馑则赈济。
这套看似荒诞的草梦政治,竟使天下大治十年,盗匪不起,兵戈不兴,饥馑不现。
史官停用年号,只记万鱼无年某月某日,史称归墟空治。
百姓间口耳相传:
程帝化作了春天,春天化入了我们的梦,梦里亮着一盏灯,灯看着我们,我们便看着她。
万鱼四百五十二年,立春。
眠灯草第一次开花。
花形如碗,花色似雪,花心一点赤金光晕,正是那留下的最后印记。
花开时节,万民自发聚集于万鱼湖畔,采撷草花,置于简易灯筏上,放入湖中。
千万点碧色灯焰随波逐流,汇成一片温柔而悲壮的归墟灯潮。
灯潮中心,水波荡漾间,隐约现出一枚虚影——
缺口的碗,披散的白发,流转的四色纹印……
在水面一闪即逝,仿佛最后的告别。
史官于湖畔立下一碑,碑身无字,唯在中央凿出一处浅凹,凹形正是那碗缺之状。
此后每年立春,凹中必自发生长一株眠灯草,草心燃一盏小灯,灯光照亮碑身,碑影婆娑,空无一人,又仿佛站满了人影。
碑文永世空白,百姓口口相传的祭文便是它的注脚:
此地无文,有梦即文;此碑无字,有春即字。
传说,每至深夜,若有心人独坐万鱼湖畔,凝神静听,便能听到水中传来极细微的声响——
叮……
似碗沿轻扣玉阶,似白发扫过雪地,似帝王最后的低语:
梦短梦长,皆在我碗;”
“碗缺碗圆,终归长明。
闻声回首,只见一尾皎洁的白鱼,背驮那只缺口的碗,悠然摆尾,游向湖泊最深的中心,而那湖心,世人皆言,便是归墟入口。
太史阁绝笔:
右卷为万鱼帝程姝归墟之全史,自灯鱼北游启程,至梦尾鱼隐没,凡五十一年。
自此,神川无永夜,万鱼无帝王;
煌煌史册走入长梦之纪,而梦的尽头,仍有一碗、一鱼、一点缺夜,
静待下一个失梦之人,前来叩响那第十声。
若问第十声扣响之后,是凛冬重临还是永春降临,是长梦不醒还是大觉彻悟,
请待千年之后,眠灯草再度花开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