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副将家的闲谈(2/2)
他当时说了什么?
“府中无人了?需要你做这些?拿下去。”
她当时似乎怔了一下,端着碟子的手指微微发白,然后低下头,轻声说:“是妾身多事了。”便默默退了下去。
后来,他再没见过她做点心。那碟最终不知去向的糕点是什么味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将军?”周放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拽出。
萧绝抬眼。
“这点心……可还合口味?”周放问。
“尚可。”萧绝放下只吃了一口的芙蓉酥,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江南之物,未免过于甜腻精巧,失了本真。”
周放和周夫人对视一眼,有些讪讪。周夫人忙道:“将军说得是,北地点心实在,顶饱。这江南花样,也就是吃个新鲜。”
饭菜很快备好了。菜色简单却丰盛:清蒸鲈鱼,红烧肉,两道时蔬,一钵菌菇汤,还有周夫人自己腌的脆爽小菜。都是家常味道,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
周夫人布好菜,便带着两个孩子去了隔壁用饭,将空间留给两个男人。
周放给萧绝斟了杯酒,是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醇厚甘甜。
两人默默吃了几口菜。周放不是多话的人,萧绝更是沉默。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仆役进来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饭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
“将军,”周放喝了口酒,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有些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王妃……薨逝已近三月。”周放说得有些艰难,“将军情深义重,属下敬佩。但……但将军总这般郁结于心,身子如何受得住?府中……终究需要人打理,将军身边,也需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他说得磕磕绊绊,显然是鼓足了勇气。这些话本不该他一个下属来说,但他跟着萧绝出生入死,心里是真把萧绝当兄长般敬重,看他日渐消沉,实在忍不住。
萧绝握着酒杯的手停住了。
他抬眼,看向周放。灯光下,周放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关切和担忧。
若是旁人来说,他会冷脸,会呵斥。
但周放……他知道,这个粗直的汉子,是真的在担心他。
“你也觉得,本王该续弦了?”萧绝的声音很低,听不出喜怒。
“属下不敢!”周放连忙放下筷子,“属下只是……只是觉得,将军这样,太苦了。王妃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看到将军如此。”
在天有灵?
萧绝心中划过一丝极冷的嘲意。若她真有灵,怕是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他。或许,正躲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冷冷地看着他如今这副模样呢。
“周放,”萧绝忽然问,目光幽深,“你与夫人,是如何相识的?”
周放没想到将军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黝黑的脸膛上竟浮现出一丝罕见的腼腆:“我们……是爹娘定的亲。她是邻村的姑娘,定亲时我才十五,她十四。后来我去了北境当兵,好几年没回来,差点以为这婚事要黄了。没想到……她一直等着。”
他喝了口酒,眼神变得遥远而温暖:“等我第一次探亲回去,她都十八了,在我们那儿算是老姑娘了。见了我,也不说话,就红着脸给我做了双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的,走了那么远的路,一点没坏。”
“后来成了亲,我常年不在家,她一个人操持家里,伺候我老娘,养大两个孩子……从来没抱怨过。”周放的声音有些哽,“我娘走的时候,我都没能赶回来,是她一手操办的。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她。”
萧绝静静听着。
很普通的故事。世间千万军户人家,大抵如此。没有才子佳人的浪漫,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等待,坚守,和柴米油盐里磨出来的情分。
可就是这份普通,此刻却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口最柔软也最空洞的地方。
沈琉璃等过他吗?
或许等过。在无数个他未曾归来的夜晚,在那座空旷的王府里。只是他从未回头看过,所以不知道。或许她早已不等了,在她心死之前。
而他,甚至不曾给过她一双值得等待的“鞋”。
“你夫人,”萧绝缓缓道,“是个有福的。”
周放用力点头:“是我有福气!娶了她!”
萧绝没再说话,将杯中米酒一饮而尽。酒味甘甜,后劲却带着酸涩,一路烧到胃里。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默。周放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更加不敢多言。
饭后,萧绝婉拒了周放相送,只让随从牵着马,自己步行一段。
夜色已浓,秋夜的寒气侵衣。长街寂寂,只有他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回响。
路过一家尚未打烊的点心铺子,昏黄的灯光下,可见柜上摆着各式糕饼。没有那种精巧的芙蓉酥,只有北地常见的枣糕、桃酥、蜜三刀。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
铺子老板探出头来:“客官,要点什么?刚出炉的枣泥糕,热乎着呢!”
萧绝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那混合着奶香与花香的清甜气息,仿佛还隐约萦绕在鼻端。不是点心铺的,是记忆里,周家厅堂中,那碟“美人坊”芙蓉酥的味道。
还有周夫人抚着脸颊,带着满足笑意说的那句话:“夫君,你看我这几日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以及周放那憨厚而诚挚的回应:“夫人喜欢就好。”
月光清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他忽然想起,沈琉璃似乎从未向他索要过任何东西。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她好像总是那几身素淡的衣裳,发间也总是那几样简单的饰物。
她可曾有过,像周夫人收到夫君带回的一盒玉容膏时,那样简单而明亮的欢喜?
他不记得了。
或许有过,被他忽略了。
又或许,从未有过。
因为给她东西的人,从未用心。而收礼之人的欢喜,是需要被看见、被珍惜,才能绽放的。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萧绝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周家院落所在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融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勒转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那座宏伟、冰冷、空旷的镇北王府,缓缓行去。
今夜,或许又将无眠。
而那个“美人坊”,那个云娘子,还有那碟芙蓉酥的滋味,就像这秋夜的凉风,在他空荡的心湖里,只吹起了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沉入了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水中。
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这些微不足道的涟漪,在不久的未来,将会汇聚成怎样的惊涛骇浪,将他自以为坚固的世界,彻底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