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心空的实感(2/2)
那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温顺得近乎懦弱,曾经被他视如敝履、弃如尘埃的女人——沈琉璃。
直到此刻,直到这些“合适”的选项赤裸裸摊在眼前,逼着他去面对那个名为“未来”的空洞时,萧绝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王府很大,有亭台楼阁,有花园水榭。
京城很大,有繁华街市,有万千人潮。
他的世界,他目之所及、手握权柄所能掌控的这个世界,好像真的因为那个女人的“死亡”,而变得……空了。
不是物理上的空。是另一种空。
像心口被生生剜掉了一块,不流血,却漏风。平时被繁忙的军务、朝堂的博弈、各种需要他决策和处理的事情填满,尚且感觉不到。可一旦静下来,一旦有某种东西试图去填补那个位置时,那种空洞的、虚无的、钝痛的感觉,便排山倒海般涌上来。
他以前从不觉得沈琉璃重要。
她只是先帝赐婚塞给他的一个“责任”,一个用来平衡朝局、安抚某些势力的符号。她安静,不惹事,但也无趣,无能,除了那张偶尔让他恍惚想起另一个人的脸,几乎一无是处。
他给过她王妃应有的尊荣——物质上的。然后,便将她搁置在一旁,像搁置一件不常用但也无需丢弃的摆设。
他以为这样便够了。
他以为没有她,生活会更加简单、清净。
可现在呢?
清净是有了,可这清净像冰冷的刀子,割得人生疼。
他想起她刚嫁进来时,也曾小心翼翼试着靠近。在他深夜回府时,备好一直温着的饭菜;在他皱眉时,轻声问是否要添茶;在他受伤时(虽然只是小伤),她慌得脸色发白,翻箱倒柜找药,手指颤抖着给他包扎。
他是怎么回应的?
冷漠。忽视。不耐烦。甚至呵斥。
“不必做这些无用功。”
“出去,别打扰我。”
“这点小伤,死不了人。你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后来,她便不再做了。她依旧安静地存在于王府的某个角落,履行着王妃表面上的职责,但不再试图靠近他。他们之间,只剩下了最客套、最疏离的礼节。
他曾以为这样很好。省心。
可现在他才明白,那些被他斥为“无用功”的细微关切,那些他视为“打扰”的片刻靠近,那些他嘲笑为“矫情”的紧张担忧……像无数细小的溪流,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渗入了他生活坚硬的土壤。
溪流干涸时,你感觉不到。
只有当土壤彻底龟裂,露出下面狰狞的裂缝时,你才会惊觉——原来那些水,一直在那里。
原来没有那些水,这片土地,是会枯死的。
萧绝缓缓坐倒在身后的椅子里,抬手捂住眼睛。
掌心之下,是一片黑暗。可黑暗中,却不断浮现出一些画面,一些他以为早已忘记、或者根本未曾留意的画面:
她站在廊下,仰头看着飞过屋檐的燕子,侧脸在春日的光里,柔和得不可思议——那时他匆匆走过,只觉得她无所事事。
她低头喝药时,总是微微蹙着眉,但会一口气喝完,然后赶紧往嘴里塞一小颗蜜饯——那是某次他无意中看到的,心里还想,果然是娇气。
她养的猫(不知从哪里跑来的野猫)死了,她偷偷在后院桃树下挖了个小坑埋了,蹲在那里很久,肩膀微微耸动——他站在远处廊柱后看见,只觉得妇人软弱,为个畜牲伤感。
这些碎片,毫无征兆地,锋利地,扎进他此刻空荡的心里。
原来他记得。
原来他并不是完全没有看见。
他只是……选择了不去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可以轻易辜负。因为觉得不重要,所以可以随意伤害。
窗外,终于下起了雨。起初是淅淅沥沥,很快就成了哗哗一片,敲打着屋顶和窗棂。雨声填满了书房的寂静,却让那股空虚感更加清晰。
他放下手,目光落在满地狼藉的画卷上。
那些精致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和散落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扭曲,像一群无声的、等待着被他挑选的幽灵。
他忽然觉得无比厌倦。
厌倦这些“合适”,厌倦这必须向前走、必须填补空缺的“理所当然”,厌倦这个没有沈琉璃、却处处逼着他承认她已“不在”的世界。
“王爷。”管家又来了,这次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惶恐,“宫里的王公公……又遣人来问了,说陛下关心,问王爷可有了初步意向?也好让陛下心里有个数……”
萧绝抬起头。
管家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只从门缝里看到满地的画像,吓得浑身一抖。
“告诉宫里,”萧绝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臣萧绝,暂无续弦之念。亡妻……新丧未久,心中郁结难消,实难顾及此事。请陛下……体恤。”
管家愣住:“王爷,这……陛下那边怕是……”
“照实回。”萧绝打断他,目光如冰,“若陛下怪罪,我一力承担。”
“是……是。”管家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脚步声仓促地消失在雨声中。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萧绝没有去捡那些画像。就让它们躺在那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冰冷的雨丝夹着风扑打在脸上,带着泥土和树叶的气息。庭院里一片迷蒙,假山、树木、回廊,都模糊在雨幕中。
他就这么站着,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肩膀和发梢。
心中那股烦躁、失眠带来的头痛、易怒的情绪,并没有因为拒绝了赐婚而平息,反而更加汹涌。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报复性地缠绕、吞噬。
那不是沈琉璃的鬼魂——他不信那些。
那是记忆。是习惯。是无数个被他忽略的细节,累积起来形成的、关于“沈琉璃存在过”的庞大证据。是她留下的……虚无的空洞。
那个他曾经视若无物、觉得可有可无的女人,正在用她的“消失”,狠狠地惩罚他。
她用她的死(他以为的),把他困在了一座黄金打造的牢笼里。笼子外是唾手可得的繁华、美色、权势,可笼子里,只有他,和那份日益清晰、无法逃避的——
心空的实感。
雨越下越大。
萧绝闭上眼,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
而心里那个空洞,也在雨声中,嘶嘶地漏着风,又冷,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