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笔迹(1/2)

玉米糊稀得能照见碗底。

林晚小口小口地喝着,舌尖尝不出任何味道。她的注意力全在眼角余光里——林小娟正靠在猪圈栅栏上,用一根细树枝剔牙。

“晚晚。”堂姐的声音带着笑意,“晚上放电影,你知道吧?”

林晚抬起头,眼神怯怯的:“听说了。”

“《庐山恋》呢,上海来的片子。”林小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男女主角在山上谈恋爱,可大胆了。你这种没出过村的丫头,看了肯定脸红。”

前世,林晚就是因为这句话,心里痒得不行。

十六年的人生里,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的集市。露天电影?她只看过两次,一次是《地雷战》,一次是《红灯记》。谈恋爱?那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词。

所以她上钩了,心甘情愿。

“我……我没票。”林晚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

林小娟笑了,伸手拍拍她的肩:“傻丫头,姐能让你白看?我这儿多一张票,晚上带你去。”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的纸片,在林晚眼前晃了晃。

电影票。鲜红的颜色,印着女主角明媚的笑脸。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

就是这张票。

她死死盯着那张纸,像是要把它刻进眼睛里。然后,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低头喝糊糊。

“真的?”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当然。”林小娟把票收回口袋,“晚上七点,村口大槐树下等我。别让人知道,奶要是晓得我带你去看这种片子,非得打断我的腿。”

“嗯!”林晚用力点头,脸上露出感激的笑,“谢谢姐!”

林小娟满意地转身走了。

林晚看着她窈窕的背影——那件碎花衬衫是母亲熬夜做的,布料是父亲省下来的布票买的。而她和两个妹妹,穿的都是堂哥们穿破改小的衣服。

她慢慢收起笑容,把最后一口玉米糊喝完。

碗底沉着一小撮没化开的玉米面疙瘩。前世她总是舍不得,要舔得干干净净。现在,她把碗放到地上,起身去井边打水。

上午的活很多。

喂完猪要洗衣服——全家的衣服,堆了整整两个大木盆。奶奶的、爷爷的、大伯一家的、二伯一家的。她自己的衣服?没资格用肥皂,随便搓搓就行。

林晚蹲在井边,把脏衣服一件件浸湿、抹上皂角,然后用力搓。

手很快就被冷水泡得通红,冻疮破了,渗出血丝。

但她搓得很仔细。

特别是林小娟的那几件衬衫——她一件件翻看领口、袖口,寻找可能留下的字迹。

没有。

林小娟很小心,从来不把写过字的东西留在外面。

林晚并不意外。她把衣服拧干,挂上晾衣绳。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布料上,水珠一滴滴往下掉,砸在泥地上,溅出小小的坑。

午饭时间到了。

堂屋里摆了两桌。男人一桌,有炒鸡蛋、咸菜炒肉丝。女人和孩子一桌,只有窝头和稀饭。

林晚端着碗,坐在最角落。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窝头,耳朵却竖着,听男人们说话。

大伯林建军在吹牛:“……王家庄那批木材,我认识人,能拿到最低价。就是本钱不够,要是能凑个两百块,转手就能赚五十!”

爷爷敲敲烟袋锅:“老三这个月工资该寄回来了吧?”

奶奶王桂花接口:“就这两天。建军啊,等你弟的钱到了,先紧着你用。”

“谢谢爹,谢谢娘!”大伯声音洪亮。

二伯林建国不乐意了:“大哥,上次你借的一百还没还呢。这次怎么也该轮到我了,我家老二要说亲,得置办东西……”

“你急什么?我这是正事!”

“我儿子娶媳妇不是正事?”

饭桌上吵起来了。

林晚安静地听着,心里一片冰冷。

父亲林建民在木材厂干活,一个月工资四十二块五。寄回家三十五,自己留七块五吃饭。这三十五块钱,从来没有一分花在他们三姐妹身上。

全喂了这些吸血虫。

她慢慢嚼着窝头,目光扫过桌上的每一个人。

爷爷林德旺,六十出头,整天叼着烟袋指手画脚。

奶奶王桂花,刻薄狠毒,打她们母女从不手软。

大伯林建军,四十岁,游手好闲,最爱吹牛骗钱。

大伯母赵金花,精明算计,总撺掇奶奶欺负她们。

二伯林建国,三十八岁,有点小聪明,总想占便宜。

二伯母孙小梅,爱嚼舌根,到处传闲话。

还有那些堂哥堂姐——林小娟排第二,上面有个大哥林志强,下面有个弟弟林志刚。二伯家两个儿子,林志远和林志浩。

一大家子十三口人,全靠她父亲一个人养活。

而她母亲王秀英,天不亮起来做饭,喂鸡喂猪,洗衣打扫,伺候公婆,还要下地干活。累出一身病,也没人给买过一片药。

“晚晚,发什么呆?”林小娟的声音响起。

林晚回过神,看见堂姐端着碗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没……”她小声说。

林小娟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小块鸡蛋——只有小拇指甲盖那么大——放到林晚碗里:“吃吧,看你瘦的。”

施舍般的姿态。

前世林晚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现在,她看着那块鸡蛋,胃里一阵翻腾。

但她还是夹起来,放进嘴里,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姐。”

“客气什么。”林小娟凑近,压低声音,“对了,晚上七点,别忘了。穿整齐点,别让人看出来咱们是去看电影。”

“嗯。”林晚点头。

“还有……”林小娟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说,“你帮我个忙。我前几天借了刘二狗家五块钱,写了个借条。我不好意思去还,你帮我把钱送过去,把借条拿回来。”

林晚的手指猛地收紧。

借条。

笔迹。

来了。

她抬起眼,眼神清澈无辜:“刘二狗?就是村尾那个……”

“对,就是他。”林小娟有些不自在,“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把钱给他,把借条拿回来就行。记住,借条一定要拿回来,撕了也行。”

“好。”林晚乖巧地答应。

林小娟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崭新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又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这是借条,你看看,别拿错了。”

林晚接过纸条,小心地展开。

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蓝色钢笔写着:

今借到刘二狗同志人民币伍元整,一个月内归还。

借款人:林小娟

1981年4月10日

字迹清秀,但有些潦草。林晚仔细看着每一笔每一画,像是要把它们刻进脑子里。

“看清楚了?”林小娟问。

“嗯。”林晚把纸条折好,和钱一起攥在手心。

“现在就去吧。”林小娟拍拍她的肩,“趁现在人少。记住,一定要把借条拿回来。”

林晚站起身,端着空碗去灶房。

母亲王秀英正在刷锅,看见她进来,小声问:“小娟又让你干啥去?”

“送点东西。”林晚说。

王秀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早点回来,下午还要打猪草。”

“知道了。”

林晚走出灶房,穿过院子。

堂屋里,男人们还在喝酒吹牛。女人们收拾碗筷,说说笑笑。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她走出林家大门,拐上去村尾的小路。

四月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土路上。路两边的麦田绿油油的,风吹过,荡起一层层波浪。

林晚走得很慢。

她把那张借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

然后,她拐进路边的麦田,找了个田埂坐下。

四周没有人,只有风吹麦浪的沙沙声。

她闭上眼睛,意识沉入空间。

灰雾弥漫。

百倍时间,开始流动。

林晚“站”在雾气中,眼前浮现出那张借条上的字。她伸出意念的手——虽然实际上没有手,但她能感觉到那种“想要书写”的冲动。

空间里没有纸笔。

但她不需要。

她要做的,是在百倍的时间里,把林小娟的笔迹吃透。

林。

第一笔横,起笔的角度,收笔的力道。

第二笔竖,是直的还是微微带弯。

第三笔……

她在意识中一遍遍临摹。

时间在空间里飞快流逝。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不知道。这里没有钟表,只有无尽的灰雾和专注到极致的心神。

等她把“林小娟”三个字练到能以假乱真时,现实里大概只过了几分钟。

她退出空间,睁开眼。

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小截铅笔头,和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她昨晚从柴房角落里捡到的,不知道谁扔的烟盒纸。

她蹲在田埂上,把纸铺在膝盖上。

然后,开始写。

今借到刘二狗同志人民币伍元整,一个月内归还。

借款人:林小娟

1981年4月10日

写完之后,她把两张纸条并排放在一起。

对比。

几乎一模一样。

只有几个笔画的细节有细微差别——但如果不是刻意比对,根本看不出来。

林晚把真借条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深处。

然后把仿写的假借条,和那五块钱攥在手里。

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继续往村尾走。

刘二狗家住在村子最西头,独门独院,三间土坯房。院子里乱糟糟的,堆着柴火、破瓦罐,还有一股常年不散的臭味。

林晚站在院门外,喊了一声:“刘二叔在家吗?”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个子不高,瘦得像竹竿,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转,看见林晚,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哟,这不是林家的三丫头吗?找我有事?”

林晚压下心里的恶心,往前走了一步,把手里的钱和借条递过去:“我小娟姐让我来的。还您钱,把借条拿回去。”

刘二狗接过钱,用手指捻了捻,又看看借条,嘿嘿笑了:“小娟妹子真客气,还专门让你跑一趟。”

他把借条随手塞进口袋,却没有还钱的意思,反而上下打量着林晚。

眼神黏腻,像蛇爬过皮肤。

林晚后背发凉,但她站着没动,只是重复道:“借条。”

“急什么。”刘二狗往前凑了凑,身上的汗臭味扑面而来,“进来坐坐?叔给你倒碗水。”

“不用了。”林晚后退一步,“借条给我,我要回去了。”

刘二狗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行,给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借条——不,是另一张纸条,揉得皱巴巴的,递过来。

林晚接过,展开一看。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今晚村后破屋,给你留了东西。

她心脏狂跳,但脸上还是那副怯生生的表情:“这……这不是借条。”

“这就是借条。”刘二狗笑得更猥琐了,“你拿回去给小娟,她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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