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井”字之外(2/2)

焚骨仪式是最后一步。里正把“祈年”甲骨扔进火堆时,火星“噼啪”炸开,像撒了把星子。二十户人家都盯着火堆,谁也没说话——按老规矩,甲骨焚尽时,火星飘向哪方,哪方的田就会丰收。去年火星飘向公田中央,那片地果然多收了两石粟;前年飘向私田东头,那年各家私田的麦都长得饱满。

火堆越烧越旺,甲骨在火里蜷起来,裂纹慢慢舒展,像条游动的龙。伯夏的心跳得有点快——小女儿总吵着要吃黍米糕,婆娘说要等私田收了粟子才做;可他也盼着公田丰饶,公田的收成交了祭礼,祖宗才会保佑全村。这心思像揣了块热炭,烫得他悄悄攥紧了拳头。

火星飘起来时,月亮正好移到祭坛正上方。先是一小簇,往公田南亩飘去——那是仲秋侍弄的地,伯夏心里松了口气,仲秋爹走时最惦记那片田;接着又一股火星,竟直直落在他家私田的方向!伯夏心里“咯噔”一下,又惊又喜,却不敢抬头——怕被人看出心思,更怕田祖觉得他偏心私田。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和公田的影子叠在一块儿,黑土的影、黄土的影混成团,哪分得清哪是公、哪是私?

“火星分两股呢!”有人低低说了句,里正“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笑,“公田私田都旺,是好兆头。”这话一出,大伙都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笑模样——原是各自都揣着公私两头的盼头,谁也没比谁少一分。

仪式散时,月已过中天。伯夏扛着骨刀往家走,路过公田界碑时,摸了摸碑上的“公”字。月光下,刻痕里积着层新土,是刚才焚骨时风吹来的。他忽然想起爷爷说的“井田像个家”:公田是堂屋,供着祖宗牌位;私田是厢房,住着一家老小;田埂是院墙,把里外连起来;而这祭祀,就是全家老小的团圆饭。堂屋兴旺,厢房才能安稳——就像他小时候,爷爷总在堂屋给祖宗上香,再把供品分给他吃,说“祖宗吃了,儿孙才能饱”。

洹水的冰面在月光下亮得晃眼,像铺了层银。远处的公田在夜色里静悄悄的,像头安睡的牛;私田依偎在它身旁,像只蜷卧的羊。这景象伯夏看了三十年:从爷爷领着他来祭祀,教他认“公”字的刻痕;到他领着小女儿来观礼,教她数田垄的步数。变的是岁月,不变的是土地上的约定——公与私从来不是分着的,是连着的,就像掌心里的纹路,纵横交错,终究都是为了日子过得踏实。

快到村口时,听见婆娘在唤他。她手里提着盏油灯,灯芯是用公田的麻杆做的,灯光在风里晃悠,像颗跳动的星子。“刚才焚骨时我看见了!”她走近了说,声音里带着笑,“火星往咱家私田飘呢!明年粟子定能装满六瓮,给娃做三回黍米糕。”伯夏没说话,只把她往怀里拉了拉——他知道,不管火星飘向哪,守着公田的规矩,捧着私田的心意,日子就差不了。就像这“井”字,缺了公田的横,私田的竖立不住;少了私田的竖,公田的横不成格,横竖相撑,才成了家,成了国,成了代代传的根。

快到家时,伯夏摸了摸怀里的骨刀,刀上还留着刻祝词的痕迹。明天一早,这刀要给私田的地埂刻记号,就像开春要给公田的界碑添新土——都是在土地上写承诺,一个记着小家的盼头,一个连着大伙的念想。他低头看脚边的泥土,突然想起去年给小女儿讲“土牛”的故事时,她歪着头问:“爹,要是忘了怎么埋土牛,土地会不会生气?”那时他笑着说“不会忘”,此刻却觉得掌心发紧。

就像那些被精心挑出的种子,若没人记得挑饱满的、藏干燥的,来年地里就长不出像样的庄稼;就像这祭祀的规矩,若没人再数田垄的步数、辨火星的方向,土地与人间的契约,怕是要在风里慢慢散了。他抬头看了看祭坛方向,残留的火星还在闪烁,仲秋正蹲在那儿,小心地把麦苗根用土埋好——怕夜里冻着;匠人孩子还没走,正用树枝把火堆的灰烬往公田的方向扫,说“让火星的热气润润田”。

伯夏忽然笑了。这些细碎的、带着体温的举动,不就是在把规矩往土里种吗?就像爷爷把“公田不丰,私田难稳”的话种进他心里,他也会把今晚火星分两股的景象讲给小女儿听——等她长大了,蹲在老桑树下磨骨刀时,自然也会懂:“井”字之外,从来不是空荡荡的土地,是人心连着土地的根,是公与私拧成的绳,拴着日子,也拴着文明的魂。

土地记着呢。记着谁认真留了种子,谁把祭词念得虔诚,谁在田埂上多踩了几脚查看墒情。这些记在土里的事,比刻在甲骨上的字更长久——只要还有人弯腰侍弄土地时,想着“去年这样种,收成不错”,想着“公田的苗得匀点水”,文明的根,就还在土里头扎着,扎得深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