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汉代太学的“经学传承”(2/2)

汉武帝对公孙弘的奏疏“诏可”,汉代太学正式建立。此时的太学,已具备“官方教育机构”的全部核心要素:有固定的教学主体(博士)、固定的生源(博士弟子员)、固定的教学内容(五经)、固定的考核规矩(一岁一试)、固定的晋升路径(补文学掌故、为郎中),完成了从“博士官”到“太学”的本质转型——教育从“博士的附属行为”变为“朝廷的独立职能”,从“松散的私人传承”变为“系统化的制度性实践”。

四、汉武之后:太学的“扩张期”——规模与制度的完善

汉武帝之后,随着“独尊儒术”政策的深化,太学规模逐步扩大,制度不断完善,成为“全国最高学府”与“人才储备中心”,其扩张过程与“儒学影响力的提升”同步推进。

汉昭帝时,因“霍光辅政,承武帝奢侈余敝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汉书·昭帝纪》),太学规模未大幅扩张,博士弟子仍为100人,但开始重视“弟子的政治参与”,如盐铁之议时,“诏有司问郡国所举贤良文学民所疾苦,议罢盐铁榷酤”(《汉书·食货志》),参与辩论的“贤良文学”中,多为太学弟子,他们“以经义对,颇讥切丞相、御史”,体现了太学“通经致用”的培养目标。

汉宣帝时,儒学地位进一步提升,宣帝“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汉书·宣帝纪》),重视太学的人才培养作用,一方面“益广之”,将博士弟子增至200人;另一方面“增置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谷梁《春秋》博士”(《汉书·儒林传》),博士数量从汉武帝时期的7人增至12人,教学内容更趋丰富,形成“五经十四家博士”的格局(东汉时增至13家)。同时,宣帝对博士选拔提出更严格的要求:“令群儒选高才生,受学《左氏》《谷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后汉书·章帝纪》),博士需“明于经义、通达国体”,且需经过“群儒举荐”,避免“滥竽充数”,确保教学质量。

汉元帝时,因“好儒术”,太学规模进一步扩张,博士弟子名额增至1000人。元帝即位后,“征用儒生,委之以政”(《汉书·元帝纪》),如韦玄成、匡衡等儒生相继任丞相,儒学成为“官学正统”,太学作为“儒生培养基地”的地位更加巩固。此时的太学不仅扩大招生,更强化了“弟子参与朝政”的职能——“民多上书言便宜,辄下博士弟子,令其议论,加以差择”(《汉书·元帝纪》),即民间上书提建议时,元帝会将奏疏下发给太学弟子,让他们结合经义讨论优劣,再从中筛选可行的建议。这一做法既让弟子积累了政治经验,也让太学成为“朝廷决策的辅助智库”,进一步凸显了“教育服务治国”的功能。

汉成帝时,太学规模达到顶峰,“增弟子员三千人”(《汉书·儒林传》),同时对校舍进行扩建。成帝时期,“天下亡兵革之事,号为安乐,然俗奢侈,不以畜聚为意”(《汉书·成帝纪》),社会稳定为太学扩张提供了条件;加之成帝“好经书,博览古今”(《汉书·成帝纪》),对太学的投入大幅增加,太学弟子从1000人激增至3000人,成为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官方学府之一。为容纳激增的弟子,成帝下令扩建太学校舍,虽具体形制未见于文献,但结合东汉顺帝时的校舍规模,可推测此时的太学已形成“讲堂、校舍、藏书楼”等配套设施齐全的建筑群。

东汉时期,太学制度在“规模扩张”的基础上,进一步实现“细节完善”,尤其以汉顺帝、汉灵帝时期的改革最为关键。汉顺帝永建六年(131年),采纳尚书令翟酺的建议,“更修黉宇,凡所造构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后汉书·儒林传》)——此次扩建使太学拥有240间房屋、1850间寝室,可容纳数千弟子居住与学习,校舍布局呈现“讲堂居中、校舍环绕”的规整形态,河南偃师东汉太学遗址的“讲堂遗迹”与“校舍基址”分布,正是这一布局的物质印证。同时,顺帝还“除郡国耆儒九十人补郎、舍人”(《后汉书·顺帝纪》),将地方精通经义的老儒吸纳为太学辅助教学人员,强化了“中央与地方的学术联动”。

汉灵帝熹平四年(175年),为解决“经义阐释分歧”的问题,灵帝命蔡邕、李巡等儒生“正定六经文字”,将《诗》《书》《礼》《易》《春秋》《公羊传》《论语》七种经典刻于石碑,立于太学门外,史称“熹平石经”。石经共46碑,高3米多,宽1米多,字体为隶书(八分书),由蔡邕亲自书写,“于是后儒晚学,咸取正焉”(《后汉书·蔡邕列传》)——熹平石经的设立,为太学教学提供了“统一的经义标准”,彻底解决了此前“博士传授经义各执一词”的混乱,如《公羊春秋》博士与《谷梁春秋》博士对同一经文的阐释,需以石经文字为准,不得随意发挥。这一举措既是“师法传承”的制度化强化,也让太学成为“全国经义解释的权威中心”,进一步巩固了儒学的正统地位。

此外,东汉太学在“教学安排”与“考核细节”上更趋精细化:

- 教学安排的季节适配:据《后汉书·百官志》注引《汉官仪》记载,博士“春秋教以《春秋》,冬夏教以《尚书》《礼记》”。春季与秋季教授《春秋》,因这两季是“春秋决狱”(以《春秋》经义断案)的高发期,弟子学习后可直接参与地方司法实践;冬季与夏季气候极端,适合静心研读《尚书》《礼记》等需要深入理解的典籍,这种“顺时而教”的安排,既贴合政治实践需求,又顺应自然规律,体现了“实用与规律结合”的教学智慧。

- 考核形式的分层细化:除“射策”(随机抽题作答,考经义记忆)与“对策”(考时政分析)外,东汉太学新增“日常考核”与“毕业综合考核”:日常考核包括“每月背书”“季度默写”,由博士助手(称为“都讲”)负责;毕业综合考核需“通五经中的两部以上”,且需提交“经义阐释论文”与“时政建议报告”,合格者方可获得入仕资格。这种“日常+综合”的考核体系,避免了“一考定终身”的弊端,更全面地评价弟子的学业与能力。这些制度层面的扩张与细化,并非仅存于文献记载,更在考古遗存中留下了可触摸的历史印记。

五、考古印证:偃师太学遗址中的“制度痕迹”

河南偃师东汉太学遗址的考古发掘,为太学制度的“规模化、体系化”提供了确凿的物质证据,让抽象的文献记载转化为可触摸的历史场景。

遗址位于河南省偃师市佃庄镇,地处东汉都城洛阳城南郊,1957年至1958年、1974年至1975年两次发掘,揭露面积达2万多平方米,发现了“讲堂遗迹”“校舍基址”“熹平石经残片”“弟子籍木牍”等关键遗存,完整呈现了东汉太学的制度落地形态。

1. 讲堂遗迹:规模化教学的物质载体

遗址中央发现一处大型夯土建筑基址,平面呈长方形,东西长约45米,南北宽约22米,基址上残留有排列整齐的柱础(共24个)、东西向的门道(2处)、南北向的台阶(4处),考古学家结合文献记载,确认这是太学的“讲堂”——即博士讲授经义的场所。按柱础分布推算,讲堂内部可容纳约500人同时听课,与《后汉书·儒林传》“诸生横巷,为海内所集”的记载吻合,印证了太学“规模化讲授”的教学模式。讲堂地面采用“夯土+白灰面”处理,平整坚硬,周边有排水沟渠,可见当时对教学环境的精心设计;讲堂西侧发现3处“耳房”基址,推测是博士备课、休息的场所,体现了“教学与办公一体”的布局逻辑。

2. 校舍基址:弟子集体生活的实证

围绕讲堂,考古人员发现了大量“校舍基址”,均为“夯土墙、木构屋顶”的平房,平面呈方形或长方形,面积约15-20平方米\/间,与《后汉书》“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的记载基本对应。部分校舍基址内出土了陶灶、陶盆、陶罐等生活用品,以及书写用的竹简、木牍、墨块,说明弟子在太学内过着“集体居住、集中学习”的生活——白天到讲堂听课,晚上在宿舍研读经义、练习书写,这种“住学一体”的模式,为弟子“专心求学”提供了保障,也便于太学对弟子的日常管理(如夜间查寝、晨读监督)。

3. 弟子籍木牍:招生制度落地的直接物证

遗址出土了一件编号为yst2:15的“弟子籍”木牍,长23厘米,宽7厘米,厚0.8厘米,木牍表面用隶书清晰刻有:“南阳郡邓县弟子张达,年二十,通《诗经》鲁氏传,由郡国相王咸举,永元十年三月诣太常,受业为弟子。”这段文字包含“籍贯(南阳郡邓县)、姓名(张达)、年龄(二十)、通经种类(《诗经》鲁氏传)、推荐者(郡国相王咸)、入学时间(永元十年三月)”等关键信息,与《汉书·儒林传》记载的“郡国推荐”“年十八以上”“通一艺”等选拔条件完全吻合,是太学“双轨选拔制”在地方落地的直接证据——张达作为南阳郡推荐的弟子,随郡国计吏赴京师,经太常审核后成为太学弟子,完整还原了“地方推荐→中央审核→入学受业”的流程。

4. 熹平石经残片:统一经义的物质象征

遗址出土了数千块“熹平石经”残片,最大的残片长30厘米,宽20厘米,刻有《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与《尚书·尧典》“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的文字,字体为规整的隶书,与文献记载的“蔡邕书丹”一致。这些残片多发现于讲堂周边,说明石经最初确实立于太学门外,供弟子与四方儒士临摹、核对经义——熹平石经的设立,从物质层面固化了“师法传承”的规矩,让“统一经义”不再是抽象的要求,而是可通过石碑文字直接参照的标准,彻底解决了“经义阐释分歧”的问题,为太学教学的“标准化”提供了保障。

此外,遗址还出土了“教杆”“戒尺”“书写工具”等教学用品:教杆为木质,长1.2米,杆身刻有“劝学”二字;戒尺为竹质,长30厘米,宽5厘米,表面有使用痕迹;书写工具包括毛笔(残杆)、墨块(残留墨迹)、砚台(陶质)。这些用品虽小,却生动还原了太学的教学场景——博士手持教杆在讲堂讲授经义,用戒尺惩戒不专心的弟子,弟子则用毛笔在竹简、木牍上记录笔记、练习书写,让“规模化教学”与“严格管理”的规矩变得具体可感。

六、制度转型的本质:从“私授传承”到“官方体系”的规矩重塑

从战国博士的“私授”,到秦代的“备顾问”,再到汉初的“专经授徒”,最终到汉武帝时期“制度完备的太学”,这一过程不仅是“教育机构的演变”,更是“教育规矩从‘松散自发’到‘体系化官方’”的根本性重塑,其本质是“政治需求与学术发展”相互适配的结果。

战国至秦代,博士制度的核心是“学术服务于政治咨询”,教育仅为“附带行为”,无固定规矩;汉初,博士制度逐步向“学术与教育结合”转型,但仍属“私人传承”,无官方体系;汉武帝时期,太学的建立标志着“教育成为朝廷的独立职能”——通过“设弟子员、定选拔标准、立考核规矩”,将“儒学传播”与“官吏培养”深度绑定,形成“教育→人才→治理”的闭环。汉武之后的规模扩张与制度完善,进一步强化了这一闭环:弟子规模从50人增至3000人,覆盖从京师到地方的人才;教学内容从“五经”细化到“十四家博士”,兼顾“正统传承”与“学术多样性”;考核从“一年一试”升级为“日常+综合”,更全面地评价人才;熹平石经的设立,从物质层面确保“经义统一”,避免学术混乱。

这一转型的意义,远超“教育机构的建立”:它让“儒学”从民间学术变为“官方正统”,通过太学弟子的入仕,将“儒家伦理”与“治国理念”传递到中央与地方的行政体系中,形成“思想统一→制度落地→社会治理”的链条;它建立了“官方办学”的基本规矩——固定的教学主体、生源、内容、考核、晋升,为后世的国子监、书院、科举制度提供了“制度范本”;它让“教育”成为“文明双螺旋”中“规矩传递”的核心桥梁——上层的政治制度通过太学教育传递给弟子,弟子入仕后再将这些规矩转化为地方实践,实现“上层制度与民间实践”的衔接。

偃师东汉太学遗址的“讲堂”“校舍”“石经”“弟子籍”,正是这一“规矩重塑”的物质见证——它们不再是孤立的文物,而是汉代太学“规模化、体系化、官方化”教育规矩的具象化表达,印证了“教育是规矩落地桥梁”的核心命题,也为理解中国古代“官学体系”的起源与发展,提供了最直接的历史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