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治无定法”到“治有定规”(1/2)
——《伤寒杂病论》的诞生现场
一、 乱世为炉,人命为炭:疫病现场的真实图景与诊疗乱象
东汉建安七年的寒冬,南阳城的北风裹挟着沙尘,将城门口残破的布幡吹得猎猎作响。城根下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十几具薄棺,棺木缝隙中露出的手,指甲泛着青黑——这是昨夜死于“伤寒”的百姓。城门内侧,几名兵卒正拖拽着一位发热的流民,厉声呵斥:“又一个染疫的,赶紧扔去乱葬岗!”流民虚弱地挣扎哭喊:“我只是怕冷……喝碗热汤就好……”可喧嚣的街巷里,没人愿意停下脚步,唯有寒风将他的声音撕碎,消散在灰蒙蒙的天际。
这便是张仲景每日出诊时必定撞见的场景。彼时他虽身居长沙太守之职,却常身着粗布医袍,背着药箱穿梭于市井街巷与军营营地之间。这一年,南阳地区的大疫已持续三月有余,《后汉书·五行志》中仅以“南阳大疫,死者日百数”一笔带过,可在张仲景眼中,每个数字背后都是鲜活的生命:城东卖豆腐的王老汉,前几日还笑着和他说“浑身酸痛、怕冷畏寒”,今日便没了气息;城西李家的幼子,发热咳喘三日,被焦急的父母用冷水浇头“退热”,不到半日就手脚冰凉、气息微弱。
最让他痛心疾首的,是诊疗领域的混乱无序。乡野医者大多未曾研读《神农本草经》等医籍,仅依靠祖辈口传的零碎经验胡乱抓药:见患者发热,不论是否伴有恶寒,都抓一把黄连、黄芩熬汤灌服;见患者腹痛,不问疼痛时喜按还是拒按,便用巴豆、牵牛子等峻猛泻药泻下。一次,他恰巧撞见一位医者为患者施针,患者明明是“伤寒表证”,却被误扎“足三里”“内关”二穴,银针刚拔下,患者便开始抽搐不止——这是误治损伤正气所致。
而豪门世族的做法更为荒唐。城中张员外家的公子发热,不请医者诊治,反倒重金请来巫祝设坛作法。巫祝手持桃木剑,围着病床念念有词,又将符纸烧成灰烬混入水中,逼公子喝下。三日过去,公子高热不退,周身出现斑疹,张员外才慌了神,派人快马去请张仲景。等张仲景赶到时,公子已神志不清,脉细如丝,他叹息着摇头:“邪已入里,正气耗尽,无力回天了。”张员外瘫坐在地,痛哭流涕,却不知正是自己的愚昧,亲手断送了儿子的性命。
军营中的惨状更甚。彼时天下大乱,诸侯割据,南阳附近常有军队驻扎,军营人口密集,卫生条件极差,疫病一旦蔓延,便难以控制。张仲景曾受驻守南阳的将领邀请,前往军营诊治。一进营寨,刺鼻的药味与腐臭气息扑面而来,帐篷内横躺竖卧着数十名患病士兵,有的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有的高热谵妄、胡言乱语,还有的上吐下泻、气息奄奄。军医向张仲景诉苦:“将军催着治病,可我们也没个章法,昨天用了治痢疾的药,今天又换了退热的方,非但没效果,死的人还越来越多。”
张仲景俯身为一名士兵诊脉,又查看他的舌苔,问道:“他最初是什么症状?”士兵身边的同伴答道:“前天早上起来就说怕冷,浑身疼,后来就开始发烧,晚上还吐了好几次。”张仲景又诊视了几名士兵,发现他们起初的症状大多相似,都是恶寒、发热、身痛,只是后续因诊治不当,才出现了呕吐、腹泻、斑疹等不同病症。他心中愈发坚定:“伤寒之病,必有其规律,若能找到其中章法,何愁治不好?”
可现实的阻碍远超想象。彼时的医籍要么内容零散,要么理论晦涩,难以指导临床实践。《黄帝内经》虽奠定了中医理论基础,却缺乏系统的诊疗方案;《神农本草经》记载了药材功效,却未提及具体方剂配伍。医者们各凭经验行事,你用你的方,我施我的针,没有统一的标准,误治、错治之事频发。张仲景曾在行医途中遇到一位同行,两人就同一患者的诊治争论起来:张仲景认为患者是伤寒表实证,应投麻黄汤发汗解表;而那同行却坚持是内热炽盛,要用车前子、滑石清热利尿。最终患者家属听信了同行的话,服药后病情急剧加重,一命呜呼。
看着无数生命因诊疗无规而逝去,张仲景内心备受煎熬。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曾跟随同郡名医张伯祖学医,张伯祖常对他说:“医者,仁术也,当穷究医理,方能救死扶伤。”那时他似懂非懂,如今身处乱世疫场,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重量。他暗下决心,要整理历代医籍精华,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写出一部能为医者提供规范指导的医书,让“治无定法”变为“治有规可循”。
二、踏遍南阳:从市井到乡野的病症搜集
下定决心后,张仲景开始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搜集病症案例。他白天出诊,诊治患者时详细记录每一个人的症状、脉象、舌苔以及用药后的反应;夜晚则挑灯夜读,翻阅家中收藏的医籍,梳理前人的诊疗经验。可仅仅依靠南阳城内的案例,还远远不够,伤寒病症复杂多变,不同地域、不同体质的患者,表现出的症状也各不相同。于是,他向上级请辞长沙太守之职,虽未获批准,却得到了“巡诊南阳诸县”的许可。
建安八年开春,张仲景带着两名弟子,背着药箱和笔墨纸砚,踏上了巡诊之路。他们先去了南阳东部的方城县,这里地处山区,百姓多以农耕为生,常年风餐露宿,易受风寒侵袭。刚到方城县城外的一个村落,就见村口围了不少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位老农用牛耕地时突然倒地,浑身抽搐,面色青紫。村民们惊慌失措,有的说他是被山鬼附身,有的说他是中了邪,正准备找巫祝来作法。
张仲景快步上前,按住老农的手腕诊脉,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对众人说:“他这不是中邪,是伤寒误治后引发的痉症,快把他抬到屋里,避风保暖。”弟子们立刻上前帮忙,张仲景则取出银针,快速扎在老农的“百会”“风府”“太冲”等穴位。片刻后,老农停止了抽搐,缓缓睁开眼睛。张仲景又开出药方,让弟子去附近的药铺抓药,嘱咐村民用生姜、大枣熬汤送服。
等老农病情稳定后,张仲景向他询问发病经过。老农说:“前几天淋了场雨,就开始怕冷发烧,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抓了些泻药,喝了之后就开始拉肚子,今天干活时突然就浑身发麻,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张仲景叹息道:“你本是风寒束表,当用发汗之法,怎可用泻药?泻药损伤正气,邪气流窜入筋脉,才引发了痉症。”他详细记录下老农的症状、误治过程及后续诊疗方案,又给村民们讲解伤寒初期的症状与简单的护理方法。
离开方城县,他们又前往南阳西部的内乡县,这里临近丹江,水汽较重,疫病多伴有湿邪。在内乡县的一个渔村里,张仲景遇到了一位特殊的患者:一位渔妇发热缠绵不退,已有半月之久,伴有身体沉重、胸闷、食欲不振等症状,当地医者用了多种退热药方,都不见成效。张仲景为她诊脉,发现脉象濡缓,舌苔白腻,又询问她的生活习惯,得知她常年在丹江捕鱼,经常涉水,身上总是湿漉漉的。
张仲景心中了然,对渔妇说:“你这不是单纯的伤寒,是风寒夹湿,湿邪黏腻难去,所以发热不退。”他开出藿香、佩兰、紫苏、茯苓等药材,嘱咐她水煎服,每日一剂。同时,他还告诉渔妇,服药期间要避免涉水,多喝温开水,饮食清淡。三日后,渔妇的发热症状明显减轻,胸闷、身体沉重的感觉也缓解了不少。张仲景又根据她的病情调整药方,连服七日,渔妇便痊愈了。他将这一案例记录下来,特别注明“水乡之地,伤寒多夹湿,治当解表祛湿并举”。
在巡诊的过程中,张仲景不仅搜集病症案例,还广泛寻访民间医者与有经验的老人,虚心向他们请教。在南阳北部的南召县,他遇到了一位年逾八旬的老药农,老药农常年在山中采药,积累了丰富的治伤寒冷经验。老药农告诉张仲景:“山里人冬天打猎、砍柴,常受风寒,我们就用麻黄、桂枝、生姜煮水喝,发发汗就好了;要是伴有咳嗽,就加些杏仁、紫苏叶。”张仲景听后,立刻记录下来,又与老药农探讨不同情况下药材的用量,老药农还带他去山中辨认野生的麻黄、桂枝,讲解采收时节与炮制方法。
有一次,他们在途中遇到一位赶路的商人,商人面色苍白,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张仲景见他神色不对,主动上前询问。商人说:“我从洛阳来,路上淋了雪,就开始怕冷发烧,后来肚子越来越疼,还拉肚子,吃了些自带的药也不管用。”张仲景为他诊脉,发现脉象沉迟,腹痛喜按,判断他是伤寒里虚寒症,便从药箱中取出提前配制好的干姜、附子、人参等药材,让弟子就地生火熬药。商人服药后,腹痛症状逐渐缓解,精神也好了许多。
商人感激不已,拿出银两致谢,张仲景却婉拒了,只问他在洛阳及途中是否见过其他伤寒患者,症状如何。商人说:“洛阳城里也闹疫,不少人都是又吐又泻,还有的浑身出疹子,听说死了不少人。”张仲景立刻追问疹子的形态、颜色及出现的时间,商人一一作答,他都详细记录在案。随后,他又给商人开了几剂药,嘱咐他按时服用,一路注意保暖。
就这样,张仲景带着弟子踏遍了南阳的十二个县,行程数千余里,历时近一年。他们走过市井街巷、乡村田野,也到过军营要塞、偏远山区,诊治了数千名伤寒患者,搜集了上百个不同类型的病症案例,记录下民间流传的数十种治伤寒冷方。每到一处,他都将自己的诊疗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当地医者与百姓,教他们如何辨别伤寒症状、如何正确用药、如何预防疫病。
三、守庐着书:在理论与实践间搭建桥梁
回到南阳城后,张仲景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应酬,将自己关在书房“勤求堂”中,开始整理搜集到的案例与资料,潜心撰写医书。他的书房不大,靠墙摆放着满满的书架,上面堆满了《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难经》等历代医籍,书桌上铺着宣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一旁的瓷碗里还放着未喝完的汤药——为了能专心着书,他常常废寝忘食,有时甚至病倒在书桌前,稍作调理便又继续写作。
着书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将零散的案例与前人的理论融会贯通,形成一套系统的诊疗体系。起初,张仲景只是将搜集到的案例按症状分类,如“发热类”“腹痛类”“呕吐类”等,每个案例后附上诊疗方法与药方。可这样整理下来,他发现同一症状可能由不同病因引起,不同症状也可能是同一病症的不同阶段,单纯按症状分类,难以体现病症的演变规律,医者使用时仍会无所适从。
有一次,他翻阅《黄帝内经·素问》,看到“伤寒一日,巨阳受之,故头项痛,腰脊强;二日阳明受之,阳明主肉,其脉侠鼻,络于目,故身热,目疼而鼻干,不得卧也;三日少阳受之,少阳主胆,其脉循胁络于耳,故胸胁痛而耳聋……”一段文字,深受启发。他想,伤寒之病,是邪气从表入里、由浅入深的过程,若按病程发展与病邪所在部位分类,或许能找到其中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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