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土地孕规(1/2)

——生存秩序的基因编码

卷首语:从泥土里长出的规矩,是文明最原始的dna。土地的分配、利用与守护,藏着人类最早的生存契约,也孕育了社会秩序的底层逻辑。

第一部:井田制与社会契约的诞生

第一章:西周农夫的“公私账本”

第一节:春耕图景——公田协作中的“共耕礼仪”

惊蛰刚过,洹水岸边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冻土表层却已悄悄松裂,露出底下黑褐色的熟土。伯夏踩着草绳编织的“行縢”(绑腿)往田埂走时,脚边的枯草下窜出只灰雀,扑棱棱掠过半化的冰面,惊起细碎的冰碴子。他肩上扛着的耒耜用了五年,枣木柄被手掌磨得发亮,靠近青铜刃的地方刻着三道浅痕——头道是刚分这农具时,爹帮他刻的“初耕记”;后两道是自己每年启耕日添的,刻痕一年比一年深,像把日子扎进了木头里。木柄中段缠着圈旧麻绳,是婆娘去年冬天用纺车纺的麻线拧的,她总说“手握得牢,土翻得深”,绳结处还留着她纳鞋底时用的顶针压出的圆痕。

田埂边立着半截“土牛”,是去年立冬那天全村人捏的。那天日头斜斜挂在老槐树顶,里正端着盆筛过三遍的细土蹲在田边,捏牛身时特意让各家婆娘掺了些私田的熟土——“土牛得认各家的气,才肯帮全村催春”。伯夏当时蹲在一旁递土,看见里正把三炷香插在牛背上,香是村西头巫婆家制的,混了艾草和黍壳,点燃时冒淡青色的烟,香灰落下来,在土牛额头上积成个小小的“田”字。今早路过时,他伸手摸了摸土牛的耳朵,芦苇杆做的牛角尖沾着露水,冰凉凉的——去年挖上辈人埋的土牛时,牛角都生了霉,泥里还裹着几片干艾草,那年公田果然多收了三成,里正捧着霉牛角给大伙看:“你看这潮气吸得多足?土地松快了,庄稼自然肯长。”

公田在晨光里铺得方正,九条田垄横平竖直切出九个方块,中间那块最大,边缘用青石垒了半尺高的界碑。碑上“公”字是祖上传的,凿痕被雨水泡得发圆,倒比当年爹指给我看时更温润了些。界碑旁还埋着三根短木杆,杆上刻着“东”“西”“中”三个歪字,是去年新迁来的匠人刻的——往年总有人耕到地头分不清公私田界,匠人说“木杆随季换,比石碑醒眼”,果然今年开春没人踩界了。伯夏记得小时候,爹总指着那界碑说:“这字比邑君的令牌还管用,踩过界碑耕私田的,要被抽去祭田祖。”他那时不懂,只觉得界碑的石头凉飕飕的,像里正盯着他们干活时的眼神;现在倒发现碑根处生了丛细草,草根缠着去年秋收时落下的粟壳,倒像是土地自己给界碑系了条带子。

辰时的铜铃从村口老槐树下飘过来,“当——当——”声撞在洹水的冰面上,弹回来时带着点颤音。那铜铃是三代人传下的,铃身铸着圈歪歪的麦穗纹,挂铃的木架被历代里正摸得发黑,底下还垫着块青石板——怕铃响震松了泥土,“惊了田神”。二十户农夫扛着农具从各处聚拢,脚步踩在冻泥上“噗嗤”响。伯夏排在第三列,左边的仲秋正用布擦青铜锄,锄刃映出他颧骨上的疤——去年割公田麦时,麦穗杆划的,当时流的血滴在公田里,里正蹲下来用土埋了,说“这是给土地认亲,往后它多疼你三分”。“今年得请铜匠开刃。”仲秋压低声音晃了晃锄头,木柄上缠着新换的麻绳,“你看这刃口,都快跟木片似的了——去年耕到硬土坡,刃口卷了个小豁,剜地时总带起大块土疙瘩。”

伯夏点点头,眼角瞥见队尾的匠人之子。那孩子攥着新做的木耒,耒尖还留着刨子的痕迹——木是普通的杨木,不如伯夏的枣木沉,想来是刚迁来没分到好木料。他爹三个月前从东边迁来,按规矩新户头先耕半年公田,才能分私田。今早路过他家时,伯夏看见院墙上挂着捆没脱粒的粟穗,比别家的短半截,穗粒也瘦,想来是没分到好地。孩子手里还捏着块碎陶片,正偷偷刮耒尖的毛刺——怕磨破手,却不敢用刀削,许是新户头没分到青铜刀。

“祭田祖了——”里正的嗓子带着晨起的沙哑,他捧着漆木盘走过来,盘沿磕掉了块漆,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是去年祭田时被甲骨硌的。盘里摆着三样东西:半块去年的陈麦饼、一小撮公田产的黍米,还有块巴掌大的甲骨。麦饼是用去年公田收的头茬麦磨的面做的,里正特意留了块最硬的,“田祖不爱软乎吃食,要尝着咱的力气”;黍米装在个小陶碗里,碗底有个小豁,是前年分祭礼时被孩子失手摔的,里正没扔,“旧碗装新米,才显日子连着呢”。众人放下农具往老桑树前站,伯夏闻到黍米的香气——那是去年最好的一茬黍,穗长粒饱,邑君特意留了些当祭礼,分的时候按户头数,一家不多一家不少。桑树枝桠间挂着块旧甲骨,裂纹歪歪扭扭的,去年占卜时贞人用火烧它,“噼啪”响了三声,贞人说“这是田祖笑了”,秋收时公田果然多打了五石粟,里正把那甲骨挂在树上时说:“让它常年盯着,咱别偷懒。”

祭酒用陶爵分,每户一小口。陶爵是村里共用的,口沿被历代人喝得发亮,底足还有个小裂,用铜片钉着——去年摔的,匠人说“能修就别换,老物件认熟人气”。伯夏喝下去时,辣意从喉咙烧到胃里,那酒是用公田的黍米酿的,比私田的酒烈三分,里正说“公酒要够劲,才能催着人干活”。忽然想起婆娘昨晚的话:“公田的酒沾了灵气,喝了干活不累。”他信这话——去年喝了酒的那天,耕完十亩地腰都没酸,回家还帮婆娘劈了半捆柴。

祭完田祖,里正把甲骨递给仲秋:“你爹当过田师,看看今日宜耕哪块?”仲秋捧着甲骨看了半晌,指指南边:“这裂纹往南走,南亩土温高——我今早用手摸过,南坡的冻土比北坡浅半寸,太阳一晒先化。”里正点点头,又弯腰扒开南亩的土看了看,土块里掺着几根干草根,是去年收割时没除净的,“就听你的——耕时顺带把草根拾了,别让它跟庄稼抢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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