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塘边寨子的三尊神(1/2)

人们说,塘边寨有三尊神。

一尊是池里的龙神,受着香火;一尊是岸边的树神,享着供奉;还有一尊,是后山钻洞的哑巴,承着风霜与怜悯。

——那哑巴,就是我。

一九八八年的那个秋天,稻谷的气味和泥土的腥气混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后一股属于“家”的味道。娘,刘苗姑,在屋后晾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对我“啊”了几声,手指向薄刀地包的方向,又弯曲手指,在空中比划出豆角的形状。

我蹲在墙角磨镰刀,抬起头,点了点头。

我看懂了。她是说,地里的豆角熟了,她去摘些回来,晚上炒腊肉。

她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麻袋,身影掠过家门口那棚金竹林投下的巨大阴影,站在路的转角处,看看天池,然后转向房后边的小路,一步一步,走进了薄刀地包山脚的绿色里。

像一滴水,汇进了河里。

就再也没回来。

这个画面,在我后来快四十年的日子里,重复了上万遍。每一遍,我都想冲过去,拉住她的衣角。可我每次都被定在原地,我真的是个聋哑人,只能眼睁睁看着。

我家在寨子东头最后一列瓦房的最后一栋。推开门,走不了一百步,就是天池。池水碧波荡漾,老人们说水里住着龙神。池边那棵万年青树,谁也说不清年纪,枝叶能遮住半亩地的阴凉。逢年过节,寨里的人都来这里“摆饭”,烧起的香火青烟袅袅,能把寨子罩住。

可自从娘不见了,我再看着那香火,就觉得那烟是冷的,直往骨头缝里钻。

寨里人帮忙找了几天,田里、地里、山上,连个影都没看到。后来,他们的目光就都投向了那些洞。我蹲在自家门槛上,能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嘴唇快速开合,手指指向后山那些黑黢黢的方向,脸上是猜测和恐惧。有人目光瞟向蹲在另一边、闷头抽烟的我爹李明七。这个从瓦厂坳来的上门女婿,自从大哥成家分开过后,脊梁骨就像被抽掉了一截。此刻,他整个人缩着,像一尊正在风干的泥塑。

第七天,我找来家里所有的麻索。

我要下洞。下那个离我家最近、也最邪门的“狗落洞”。

那洞就在一块长方形耕地的正中间,去薄刀地包放牛的都得经过那儿。洞口露着天,像张吃人的大嘴。山洪下来的时候,黄泥汤子吼叫着灌进去,连大树杈子都能吞没。刚出生不熟悉地形的小牛小马,很容易玩着玩着就掉进去了。他们都怕它,说那是山神贪吃的嘴。

我不怕。我甚至觉得,如果娘真被这天地吞了,那这“狗落洞”,就是离我家最近、最贪吃的一张嘴。我得下去看看。

邻居阿叔帮我捆绳子,一头拴在洞口那棵歪脖子漆树上,另一头死死缠在我腰上。他嘴唇动了动,最后只重重拍了拍我肩膀,然后指着深不见底的洞口,又指了指绳子,双手做出一个剧烈摇晃的动作,最后指指他自己的胸口,再指指上面。我明白,他是说:有危险就晃绳子,我们在上面拉你上来!

我点了下头,最后看了一眼百米外我家安静的屋顶,转身,滑进了黑暗里。

那黑暗是活的,又湿又冷,带着烂叶子和土腥气。我嘴咬住手电筒,光柱往下打,像根脆弱的针,想扎透这厚厚的黑布。光能照到的地方,洞壁湿漉漉的,长满了滑腻的苔藓,上面全是洪水留下来的划痕。顶上有水珠滴下来,砸在我的额头、脖颈,那冰冷的触感和溅开的水珠,成了我感知这片死寂的唯一方式。一种低频的震动,如同这大山沉默的心跳,通过紧贴岩石的身体传来。

我一点点往下放绳子,身子悬空,在黑暗里慢慢转圈。不知道下了多深,光突然照到了底,那里堆着些白花花的东西。是骨头,牛马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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