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烟火里的秘密(2/2)

在这烟熏火燎的简陋小院里,在这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充满烟火气的劳作中,那个沉默、隐忍、浑身是谜的男人,周身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沈静秋的心,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像被那炭火灼了一下,漏了一拍。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悸动悄然蔓延开,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好香啊!”小满抽动着小鼻子,使劲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柏树烟香和隐隐透出的肉味,小脸上满是期待和兴奋,“大哥,嫂子,这样熏了,冬天我们真的就有肉吃了,是不是?”她围着熏棚转悠,眼睛亮晶晶的。

秦铮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盯着火塘里明灭的炭火和升腾的烟雾,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嗯。”

沈静秋看着小满雀跃的样子,又看看熏棚缝隙里溢出的、象征希望的白烟,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她走过去,轻轻揽住小满冻得有些发凉的肩头:“是啊,熏好了,就能存住了。小满想吃的时候,嫂子就给你切一块下来煮汤或者蒸着吃,香得很呢。”

“嫂子真好!”小满依赖地往她怀里靠了靠,仰起小脸,笑容灿烂。

沈静秋心中一片温软,她抬起头,目光恰好越过小满的发顶,再次落在秦铮身上。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守护着这小小的火塘,守护着熏棚里承载着他们一家过冬希望的肉食,也守护着这方小小的、在寒风中艰难维系的天地。

烟,还在持续不断地升腾着,缭绕在破败的小院上空,带着柏树的清苦,带着肉类的油脂香,也带着一种名为“生活”的、粗粝而坚韧的气息。

熏制的过程漫长而需要耐心。炭火需要不断添加,柏树枝需要适时更换,火候需要时刻留意,不能有明火,也不能让烟断了。

沈静秋让冻得有些发抖的小满回屋去暖和,自己则守在熏棚旁,和秦铮一起照看这堆烟火。秦铮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蹲在火塘口,像一尊凝固的塑像,只有需要拨弄火炭或添加柏枝时,才会动一动。沈静秋则负责将劈好的柴火段抱过来,将采摘洗净的柏树枝整理好放在秦铮伸手可及的地方。

时间在袅袅的白烟中缓缓流逝。日头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在院中拉得很长。熏棚里的肉条在持续的烟熏火燎下,颜色正悄然发生着变化。最初鲜亮的红色慢慢褪去,染上了一层深沉的、油亮的酱色,边缘处开始微微卷曲、收紧,油脂被逼出来,在肉条表面凝成细小的、晶莹的油珠,又在烟熏的热力下缓缓渗入肉中。

一阵稍大的风打着旋儿吹过小院,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也卷起熏棚底部逸散出的浓烟,猛地扑向蹲在火塘口的秦铮。

“咳…咳咳…” 浓烟呛入咽喉,秦铮猝不及防,猛地偏过头,压抑地咳嗽起来,眉头紧紧皱起。

沈静秋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她飞快地抓起自己袖口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料,两步跨到他身边,想也没想就抬起手,用袖子掩住了他的口鼻。带着她体温的粗糙布料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呛人的烟雾。

“快挡着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秦铮的咳嗽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隔着那层薄薄的、带着皂角和阳光气息的粗布,他温热急促的呼吸清晰地拂在沈静秋的手腕上,激起一阵细微的麻痒。沈静秋这时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居然直接用自己的袖子捂住了他的嘴!

血液“轰”的一下涌上脸颊,烫得惊人。她像被火燎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指尖都带着不自然的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熏棚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柏树枝在热力下卷曲的细微声响。

秦铮缓缓地转过头,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瞬间的愕然,有浓雾般的探究,还有一丝沈静秋完全读不懂的暗流在深处涌动。他就那样看着她,沉默着,周遭的空气都因这无声的注视而变得粘稠、滞重。

沈静秋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连耳根都滚烫一片。她不敢再看他,慌乱地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沾了泥灰和盐渍的鞋尖,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被烟熏到的部分,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掩饰不住的窘迫:“那个……烟太大了,呛人……我、我去看看小满!”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快步冲进了屋里,留下一个仓惶的背影。

秦铮依旧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破旧的屋门内。他抬起手,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擦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粗布袖口的触感和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他的温暖气息。浓烟再次被风吹得卷过来,他下意识地抬手,用自己那同样粗粝的袖口掩住了口鼻,深邃的目光却依旧望着那扇紧闭的屋门,久久没有移开。

熏制的过程一直持续到暮色四合,星光初现。

当最后一缕带着柏树清香的烟雾从熏棚顶部的缝隙中飘散,融入深蓝色的夜空,秦铮才用泥土小心地覆盖住火塘里仅存的余烬,彻底熄灭火焰。

熏棚的门被打开,一股浓郁醇厚、混合着柏树烟熏香和浓缩肉脂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充盈了整个小院,霸道地驱散了深秋夜晚的寒气。

“哇!好香好香!” 小满第一个从屋里跑出来,小脑袋使劲往熏棚里探,大眼睛在昏暗的暮色里闪闪发亮。

沈静秋也跟了出来,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但看到秦铮时,眼神还是有些躲闪。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熏棚里的成果上。

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油灯光芒和清冷的星光,可以看到熏棚内壁上凝结了一层黑亮的油脂和烟炱。而悬挂在篦子上的那些肉条,已经彻底脱胎换骨。它们通体呈现出一种深红发亮的、近乎琥珀般的酱色,表面干燥而紧实,在光线下泛着诱人的油润光泽。原本饱满的肉条因为水分的蒸发而收缩了不少,体积变小,却显得更加精悍,肉质纹理变得清晰而紧密。浓郁的、带着烟熏风味的肉香,正是从这一条条浓缩了精华的肉干上散发出来的。

沈静秋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根獾子肉条,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干硬而结实。她用力掰了一下,肉干只是微微变形,显示出极好的韧性和耐储性。她凑近闻了闻,那独特的、混合着柏树清香的肉味更加醇厚诱人。

“成了!”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之前的尴尬也被成功的喜悦冲淡,“铮哥,你看,熏得真好!颜色正,也够干!” 她举着肉条,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秦铮站在熏棚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他“嗯”了一声,目光在那些油亮紧实的肉干上扫过,随即又落回沈静秋因喜悦而格外明亮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移开。

“搬进去,通风。”他言简意赅,示意沈静秋和小满将熏好的肉干取下,转移到屋里通风的地方继续阴干几日,让烟熏味更加均匀内敛。

姑嫂俩立刻动手,小心翼翼地将这珍贵的劳动成果一条条取下,捧进屋里,挂在梁下通风的竹竿上。看着那一排排深红油亮、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肉干,小满高兴得直拍手:“好多肉!冬天不怕饿肚子啦!”

沈静秋也满心欢喜,这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他们在这个寒冬活下去的希望和底气。她整理着挂好的肉干,手指拂过那紧实油润的表面,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这时,她注意到秦铮放在墙角的一个旧包袱。那是他今天去山里时背的,里面似乎是他剥下的、准备硝制或者另作他用的獾子皮和兔皮。包袱口没有系紧,露出里面灰褐色、带着血污的皮毛。

沈静秋走过去,想把它整理好收起来。刚提起包袱一角,一块冰凉坚硬的小东西,突然从皮毛卷的缝隙里滑落出来,“嗒”的一声轻响,掉在了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

她下意识地弯腰捡起。

入手冰凉。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清冷的星光,她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的残片。

只有婴儿半个巴掌大小,断裂的边缘尖锐嶙峋,显然是暴力损坏后残留的一角。玉质在星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接近羊脂的白,细腻得几乎看不到杂质。断口处,还残留着几丝未能完全清理干净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真正让沈静秋心头剧震的,是残片上那雕刻的纹路。

线条流畅而古拙,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和神秘。那纹样极其繁复,似乎是某种从未见过的、姿态矫健威严的异兽的一部分——或许是利爪,或许是翻腾的尾部鳞甲?在断裂的边缘,还能看到半朵雕刻得极其精细的、花瓣重重叠叠的莲花,莲心处似乎原本镶嵌着什么,如今只剩下一个微小的凹坑。花纹的每一个转折,每一道弧线,都透着一股子难以模仿的精巧和厚重,绝非民间匠人手笔,更带着一种沉淀了时光的古意。

这东西……绝不可能是山里捡的!更不可能是秦家这种赤贫农户能拥有的!

沈静秋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她猛地攥紧了这块冰冷的残玉,尖锐的断口刺痛了她的掌心,却远不及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无数纷乱的念头瞬间冲进脑海:那本藏在箱底的《千字文》上精深的批注,他那远超普通猎户的身手和偶尔流露的异常见识,还有此刻手中这块透着不祥与尊贵气息的残玉……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这根冰冷的玉线瞬间串联起来!

她握着这烫手山芋般的玉片,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穿过昏暗的屋子,直直射向门口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

秦铮正站在小院门口,背对着屋内。他没有点灯,整个人几乎融入了深秋浓重的夜色里,像一尊凝固的黑色剪影。他微微仰着头,望着远处群山在夜幕下起伏的、模糊而沉默的轮廓,一动不动。深秋的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角,猎猎作响。

那背影在无边的夜色里,显得异常孤绝,又深不可测。仿佛他背负着的,不仅仅是这个破败的家,还有这沉沉黑夜也无法掩盖的重重迷雾和……危险。

沈静秋站在阴影里,手心里的玉片硌得生疼,那冰冷的触感和其上沾染的、早已干涸的血色,如同无声的警告。她看着门口那个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背影,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沉默的男人,这个她名义上的丈夫,他所藏起的秘密,恐怕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幽深、更加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