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通宝血泪(2/2)

里面传来拨弄钱币的叮当声和一个不耐烦的声音:“碎银三两一钱,成色驳杂,折实银二两八钱。铜钱…破烂太多,按八百文算。满洲籍,兑换折半。合计…嗯,兑新钱十四枚!”

话音未落,一小堆崭新的、带着边齿的银币和几枚黄澄澄的铜钱被粗鲁地从窗口丢了出来,砸在冰冷的石台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十四枚!

那拉氏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苏和泰死死盯着那十四枚小小的钱币,又看看自己空了的破布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山东,自己用两巴掌换来了一个汉民半年的积蓄,那时的银子沉甸甸的,握在手里能焐热了——可现在,这点新钱凉得像冰。

他猛地扑向窗口,枯瘦的手伸进去乱抓:“不对!不对!我的钱!我的银子不止这些!你们抢钱!强盗!”

“老不死的!滚开!”窗口里传来厉喝。

紧接着,两个如狼似虎的汉军旗兵丁冲了过来,粗暴地架起苏和泰,像扔破麻袋一样将他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

“老头子!”那拉氏扑过去,抱住痛苦蜷缩的丈夫。

“扰乱兑换!找死!”兵丁的皮靴重重踹在苏和泰身上。

老人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鲜血从嘴角溢出。

“军爷开恩!军爷开恩啊!”那拉氏哭喊着,徒劳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丈夫。

周围的人群麻木地看着,有人别过脸去,更多的人只是冷漠地注视着。

一个挑着菜担的汉人老汉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当年抢咱们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今天?”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苏和泰的耳朵里,他想反驳,却只能咳出更多的血。

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迟来的、扭曲的报应感在人群中弥漫。

兵丁又踹了几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拉氏抱着气息奄奄的丈夫,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那十四枚沾了尘土的新钱,再看看丈夫呕出的鲜血,眼神渐渐变得死灰一片。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护城河边。

寒风呜咽,残阳如血。

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穿着单薄的衣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布包,一步一顿,走向冰冷黝黑的河水。

正是那拉氏。

她最后望了一眼内城的方向,那里有她生活了一辈子的胡同,有她再也回不去的家,有她刚刚咽气,连口薄棺都买不起的老伴。她想起刚嫁过来时,婆婆拿出的那些亮晶晶的银饰,说是“从南边汉人家里分的”,那时只觉得风光,如今才知每一件都浸着冤魂。

浑浊的泪水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怀中的破布包上。

包里,是那十四枚用血泪换来、也沾着祖辈罪孽的“大明通宝”。

没有哭喊,没有犹豫。

她抱着那冰冷的“新钱”,如同抱着一份迟来的赎罪祭品,一步一步,走进了刺骨的河水深处。

河水很快淹没了她花白的头发,只留下一圈微弱的涟漪,旋即被奔流的河水吞噬,再无痕迹。

只有岸边冰冷的石缝里,遗落了一枚小小的、黄铜铸就的“大明通宝”,在暮色中泛着冰冷的光。

与此同时,户部衙门后堂却是一派暖意融融。

巨大的红木桌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的气息。

户部尚书捧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奏报,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红光,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禀大元帅!大喜!新币推行旬月,成效卓着!据各省兑换局初步统计,仅直隶、山东、江南三省,已收兑旧银逾八百万两!铜钱、杂银更是不计其数!剔除铸造、推行成本,净利…净利至少五千万两白银啊!”他激动得几乎要手舞足蹈,“此乃前所未有之大利!充盈国库,指日可待!大元帅圣明烛照,泽被苍生!”

吴宸轩端坐于上首,手中把玩着一枚新铸的银币。

银币正面是威严的龙纹,环绕着“大明通宝”四个遒劲的楷字,背面则是“天下太平”的篆文,边缘带着精密的防锉齿。

银光流转,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五千万两…”他低声重复,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币面,感受着那清晰的齿痕。

这冰冷的金属上,仿佛还残留着无数个“苏和泰”、“那拉氏”的体温,残留着护城河水的刺骨寒意,也残留着半个世纪前汉民的血泪余温。

他嘴角缓缓勾起,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冷酷的满意。

“很好。”他放下银币,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传令。所获银两,三成即刻拨付兵部、工部,充作辽东战事及各地水利军械之用。余者,由户部会同‘格物院’,详加规划。火器工坊扩建,新式炮舰督造…皆需银钱铺路。此乃我新朝之筋骨血脉,不得有误。”

“是!卑职遵命!定当殚精竭虑,不负大元帅重托!”户部尚书激动地躬身领命。

吴宸轩的目光越过兴奋的尚书,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暮色中,仿佛有无数绝望的哭嚎和无言的控诉在回响,最终都被那枚冰冷精致的“大明通宝”所吞噬。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苍生的感激涕零,而是这实实在在、由新旧血泪交织铸就的“五千万两”,去支撑他那架庞大的、碾压一切的战车,驶向更远、更铁血的目标。

新币的寒光,映亮了他眼中深藏的野心,也映照着这个在他铁腕下正被强行重塑、充满轮回与清算的崭新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