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史笔如刀(1/2)
北京城西,文渊阁旁。
一座新辟的院落,门楣高悬“明史馆”三个鎏金大字。
院内古柏森森,环境清幽,却弥漫着一种异于常的肃杀与压抑。
这里是大明复国后,奉吴宸轩之命,特设的国史编纂重地。
正堂内,烛火通明,堆积如山的故纸堆几乎淹没了几张巨大的书案。
十余名身着青袍的江南士子埋首于书案之间,四下里只有翻阅卷宗与笔尖滑过纸面的沙沙声。
这些人虽在科场上屡试不第,却皆以史才闻名,后经吴宸轩特颁招才令选拔,得以入选明史馆,如今正悉心查阅旧档,编纂文稿。
他们神情专注,却难掩眉宇间的紧张与疲惫。
空气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偶尔有翻动沉重《明实录》册页的声响,更添几分凝重。
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总裁官黄宗羲,端坐于上首主案之后。
这位明末清初的大儒,以气节学问着称于世,此刻却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审阅着一份刚刚呈上来的《建州女真传》初稿。
他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稿纸上是编纂官钱正乾清秀的字迹,详细记述了建州女真的兴起、努尔哈赤的七大恨、萨尔浒之战等。
行文看似客观,但在描述清军入关后的政策时,却隐约透出一种为“顺应天命”、“缓和矛盾”而行的“不得已”,甚至对某些“归顺”的汉臣如洪承畴、范文程之流早期的“苦衷”略有回护之辞。
“唉…”
黄宗羲心中暗叹一声。
他理解钱正乾想追求史家的“客观”,但在吴宸轩那柄名为“民族大义”的利剑之下,这种“客观”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眼前闪过三日前,在养心殿偏殿,吴宸轩召见他时的场景。
彼时,吴宸轩背对着他,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黄宗羲的耳膜:
“梨洲先生(黄宗羲号),修史乃千秋之事,亦为当务之急!本帅要一部《明史》,非为粉饰太平,乃为昭彰史鉴,凝聚人心!其中关窍,先生当知。”
他缓缓转身,目光如炬,直刺黄宗羲心底:
“其一,详述!详述自蒙元以降,所有外夷侵我华夏之滔天罪孽!蒙元之暴,满清之虐,尤要笔墨浓重!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广州大屠杀…凡有史料可查之屠城惨案,一处不可遗漏!剃发易服之辱,文字狱之酷,圈地投充之害,更要大书特书!要写得字字泣血,令后世子孙读之,切齿痛心,永志不忘!”
“其二,”
吴宸轩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森然杀意,“凡书稿之中,敢有为异族暴行开脱,或有‘华夷一体’、‘天命所归’、‘迫不得已’等混淆是非、美化凶顽之辞者——无论执笔者是谁,无论其学问多高、名声多大,一经查出,视同通敌!立斩不赦!绝无姑息!先生为总裁,当为史笔之贞,亦当为众人之鉴!望…好自为之。”
那“立斩不赦”四字,如同重锤,至今仍在黄宗羲心头震荡。
他看了一眼正埋头苦干,尚不知大祸临头的钱正乾,又低头凝视手中那份注定无法过关的稿纸,终于下定了决心。
黄宗羲提起朱笔,饱蘸浓墨,毫不犹豫地向那些隐约回护的字句划去,一道道粗重的墨杠如刀锋般落下。他删去了所有模棱两可的“不得已”、“缓和”之词,在描述清军暴行处,愤然批道:“豺狼之性,何言天命?禽兽之行,焉有苦衷?”
笔锋转至洪承畴名字旁,他挥毫疾书:“背主求荣,万世唾骂!”
墨迹未干,又移至吴三桂名讳处,略一迟疑,落笔凝重地批注道:“开关迎虏,背明负汉,其行可诛。然晚年举义,首倡复明,其功亦彰。史笔如铁,功过两判,方不负大元帅明令不讳不饰之训。”
此前确有投机之徒,在吴三桂传稿中极尽粉饰,妄图以谀词邀宠,将其叛明之过轻轻带过。
结果奏报至大元帅府,吴宸轩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此人革职拿问,永不叙用!更明发谕旨,告谕史馆:“吴三桂之功过,苍天可鉴,青史自有公论。其为将时守辽有功,此为实。引清兵入关,祸乱天下,此为大过。晚年幡然举义,开启复明之端,此亦为实。修史当据实直书,功是功,过是过,毋须为予故讳!若有再敢粉饰矫饰者,即以欺君罔上论处!”
这道冷酷而公正的命令,让所有编纂官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以铁腕光复神州的大元帅,与其父绝非一路人。
念及此处,黄宗羲于心中暗叹:这位大元帅真乃异数!其铁腕、其视野,与其父判若云泥。他冷眼旁观世事变幻,宛若高居九天的弈棋者,对这盘横亘古今的棋局,看得分明透彻。
若非吴宸轩横空出世,逆天改命,吴三桂之名注定遗臭万年。如今,他能给予其父最大的“孝道”,便是让其在史书中得到最公正的评判。
最后,他在稿纸空白处运笔如飞,以遒劲的笔力写下吴宸轩要求的核心:“外夷侵华,罪孽罄竹难书!尤以剃发易服,毁我衣冠,屠戮生灵,欲绝我汉家魂魄为最!此仇此恨,血海滔滔,百世不可忘!凡我子孙,当以史为鉴,砺刀秣马,永绝夷患!”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字里行间浸透着悲愤与无奈交织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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