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寒原走马惊旧梦,深渊勒马断痴心(2/2)
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像是一条条蜿蜒的蚯蚓。
他的斗篷已经被吹飞了,只穿着那件单薄的里衣。
那只抓着我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指节都在泛白。
而在他的另一只手上。
握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绳索。
绳索的另一头,系着一枚闪着寒光的精钢飞镖,死死地钉在不远处的一块裸露的冻土岩石缝隙里!
那是他保命的家伙。
是他作为一名游医,也是作为一名江湖客最后的底牌。
此刻,却成了系住我性命的唯一稻草。
“抓紧!!!”
他咆哮着。
声音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变得嘶哑扭曲,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那份从容和优雅。
“凌微!你给我抓紧了!”
“别松手!你要是敢松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淡漠的眼睛。
此刻,那里面全是血丝。
全是惊恐。
全是……愤怒。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狼狈,狰狞,却又……那么让人心安。
“我……我不松……”
我哭着喊道,另一只手也拼命地扒住了他的手臂。
“起!”
孙墨尘大吼一声。
他借着那飞镖的拉力,腰腹猛地发力,整个人像是一张绷紧的弓。
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硬生生地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
“哗啦——”
那是冰雪碎裂的声音。
也是重获新生的声音。
两个人滚作一团,从斜坡上滚了下来,撞在一块避风的岩石后面,这才堪堪停住。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肺部像是要炸开了一样,吸进去的每一口冷气都像是刀子在割。
惊魂未定。
浑身都在发抖。
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我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我瘫软在地上,看着头顶那依旧狂暴的风雪,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混合着脸上的雪水,一片冰凉。
“你疯了吗?!”
一声暴喝,就在我的耳边炸响。
我还没反应过来。
领口就被人一把揪住。
孙墨尘不由分说地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狠狠地抵在了那块冰冷的岩石上。
他的脸离我只有几寸远。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里面装了一个正在爆炸的风箱。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熊熊怒火。
“凌微!你想死是不是?!”
他吼道。
唾沫星子喷在我的脸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你这一路上,魂到底是丢到哪个野男人身上去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北疆!是暴风雪!是吃人的冰缝!”
“你以为这是你家清心观的后院吗?你以为这是你那个苏公子给你画的大饼吗?!”
我被他吼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想要张口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孙墨尘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太生气了。
甚至可以说,他是太害怕了。
刚才那一瞬间,若是他的飞镖稍微偏一点,若是他的反应稍微慢一点,或者是他的力气稍微小一点。
我现在就已经在那万丈深渊里粉身碎骨了。
“眼瞎心盲也就罢了!”
他的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衣领,指节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如今连命都不想要了吗?”
“为了一个把你当猴耍的负心汉,为了一个连回头看你一眼都懒得看的男人,你就这么作贱你自己?”
“我……”
我颤抖着嘴唇,眼泪流得更凶了。
“闭嘴!”
他粗暴地打断了我。
那平日里总是藏着冷箭的舌头,此刻终于不再遮掩,化作了最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
“你想殉情?行啊!”
他猛地松开手,指着那风雪呼啸的峡谷外头。
“那你去啊!”
“别死在我面前!别死在我孙墨尘救得到的地方!”
“麻烦你死远点!”
“别拖着我给你陪葬!更别脏了这片雪原!”
“你不是说你想行侠仗义吗?你不是说你要当个女侠吗?”
“怎么?你的侠义就是把自己变成这冰缝里的一具烂肉?”
“你的坚韧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凌微,我看不起你。”
“真的。”
“比起那个道貌岸然的苏世安,现在的你,更让我恶心。”
轰——
这句话,比刚才的暴风雪还要冷。
比刚才坠入深渊还要让人绝望。
但我却觉得,脑子里那团混混沌沌的迷雾,被这一句话给彻底震散了。
恶心。
他说我恶心。
我呆呆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救了我的命,却又用最恶毒的语言在骂我的男人。
他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我。
那种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调侃,也没有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嘲讽。
只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惜。
还有一种……深深的后怕。
我忽然意识到。
他的手还在抖。
那个拿针稳如泰山的孙墨尘,那个面对穆红英的刀子都面不改色的孙墨尘。
此刻,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是因为刚才用力过猛?
还是因为……他在怕我死?
这个认知,像是一股暖流,猛地冲进了我冰冷的心房。
那种被苏世安抛弃的绝望,那种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的自卑,在这个瞬间,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原来。
这世上,还是有人在意我的死活的。
哪怕他嘴毒,哪怕他骂我恶心。
但他拼了命地抓住了我。
我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雪水。
手背被冻得通红,擦在脸上生疼。
但我感觉到了疼。
感觉到了疼,就说明还活着。
“骂完了吗?”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虽然还在抖,但却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孙墨尘愣了一下。
似乎是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他眼中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些,但依旧冷得吓人。
“怎么?没骂够?想让我再给你开几副醒脑的方子?”
我看这一身狼狈的他。
他为了救我,斗篷丢了,身上只穿着单衣,头发也乱了,像个疯子。
“孙墨尘。”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谢谢。”
这两个字,很轻。
瞬间就被风雪吹散了。
但孙墨尘听见了。
他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了一样,猛地别过头去。
原本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塌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平复那种即将爆炸的情绪。
“少来这套。”
他冷哼一声,转身走向那匹正缩在岩石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马。
动作依旧带着几分僵硬。
“留着你的力气,想想怎么在这暴风雪里活下去吧。”
“再有下次……”
他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却低沉了几分。
“我就直接把你踹下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想哭的冲动又上来了。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踏实。
我扶着岩石,慢慢地站了起来。
膝盖很疼,大概是刚才磕破了。
但我咬着牙,挺直了腰杆。
我看着外面的漫天风雪。
看着这狰狞的峡谷。
忽然觉得,这北疆,似乎也没那么丑陋了。
苏世安说的雪原,是假的。
那是他编织的一个梦,用来哄骗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道姑。
而眼前的这个北疆,才是真的。
它残酷,它冰冷,它会吃人。
但它也真实。
就像孙墨尘这个人一样。
嘴上像把刀,手里却是条绳。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深灰色的棉袍。
上面沾满了雪泥,还被冰碴子划破了几道口子。
脏兮兮的。
但我却觉得,这比那件曾经苏世安送我的白狐裘,要暖和一千倍,一万倍。
“喂。”
我冲着孙墨尘喊了一声。
“我不死。”
“那负心汉还没死呢,我凭什么死?”
“我也不会再因为他失魂落魄了。”
“真的。”
“因为刚才那一瞬间,我发现……”
“比起想他,还是想怎么把你骂回去,更有意思一点。”
孙墨尘正在整理马鞍的手停住了。
他回过头,隔着风雪看着我。
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像是想笑,又像是想继续骂人,最后只能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口气不小。”
“先把你的鼻涕擦干净再说这种大话吧。”
“难看死了。”
我破涕为笑。
抓起袖子胡乱地在脸上一抹。
“要你管!”
“庸医!”
风雪依旧在咆哮。
但这峡谷里的空气,似乎终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我裹紧了那件破了口的棉袍,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嘴毒心软的男人走去。
北疆的路,还长着呢。
但我知道。
那个只会做梦的凌微,大概真的死在刚才那道冰缝里了。
从今往后。
我要活着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哪怕满身泥泞也要咬牙走下去的凌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