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云深不知处,尺素寄相思(1/2)

我曾以为,这世上最磨人的,是刀光剑影里的生死一瞬。

后来我才明白,不是的。

最磨人的,是等待。

是那种明知远方有风暴,你却只能站在原地,无声、无息、无能为力的等待。

当等待化作修行,日子便有了新的刻度。不再是日出日落,晨钟暮鼓,而是我剑法精进的每一分,是我笔下经文多抄的每一卷。

我将对他的所有思念与担忧,都锻造成了剑刃上的寒光,揉进了指尖下的琴音,也藏入了棋盘上的每一个黑白交错。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将自己打磨成一柄无悲无喜的利剑,静待他归来的那一日,再为他敛去锋芒,洗手作羹汤。

直到那只灰鸽的出现。

那一日,已是苏世安离去的第十五天。

秋意已深,南屏山的清晨带上了刺骨的寒意。我刚刚在后山练完一套剑法,浑身蒸腾着热气,白色的道袍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背上。

回清心观的路上,那个沉默寡言的猎户,又一次“偶遇”了我。

他还是那副样子,背着弓箭,腰间挂着一只刚打的野兔,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我经过时,不着痕迹地将一样东西塞进了我手里,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了句:“道长,山上捡的。”

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低头,掌心躺着一枚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竹管。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他的信!

我攥紧竹管,几乎是用上了毕生最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当场失态地跑起来。我维持着平稳的步履,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落下门栓。

整个过程,我的呼吸都是屏住的。

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门板,我才像是脱力一般,缓缓滑坐到地上。

我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

那枚小小的竹管,此刻重逾千斤。我甚至不敢去想象,这里面会写着什么。是平安?还是……噩耗?

我深吸一口气,用牙齿咬开蜡封,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抽出一卷薄薄的信纸。

信纸展开,那熟悉的,飘逸如风,又沉稳如山的字迹,瞬间撞入了我的眼帘。

“微儿亲启。”

只是这四个字,我的眼眶便倏然一热。那强撑了半个月的坚硬外壳,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几乎是贪婪地,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微儿,见字如晤。”

“抵京已逾十日,车马劳顿,琐事缠身,直至今日方得片刻喘息,提笔予你,万望勿怪。京中一切安好,我亦安好,勿念。”*

短短一句报平安,却让我悬了半个月的心,轰然落地。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连日来压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一角。

他接着写道:

“夜深人静,提笔向南,南屏山的一草一木,便尽在眼前。不知竹苑的琴案上,是否已落了薄尘?后山溪边的顽石,是否还记得我二人烤鱼时的笑语?此地繁华,琼楼玉宇,车马喧嚣,然在我眼中,皆是过眼烟云。京华烟云,不及南屏山风拂面;玉盘珍馐,难比溪边烤鱼香。微儿,一别如隔三秋,思之念之,寤寐求之。”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砸在那写着“寤寐求之”的墨迹上,迅速地晕开,像一朵朵盛开在纸上的,小小的悲伤的花。

这个傻子。

明明身在漩涡中心,信里却不提半句凶险,只说这些儿女情长。

我一边骂着他,一边却又忍不住,将那信纸凑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上去。纸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墨香与温度。

信的后半段,他才语焉不详地提了提京中的事。

“家中事务,颇为繁杂,牵涉甚广,如同一张缠绕多年的乱麻,非一朝一夕可解。然我既归来,便无退路,定当尽力周旋,快刀斩之。微儿,你只需安心在山上等我,照顾好自己。待我了结此间种种,必当归心似箭,再不分离。”

“归心似箭”。

这四个字,是我这半个月来,听到的最动听的言语。

信的末尾,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像是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添上的。

“天渐寒,夜深露重,练剑切记添衣。另,那枚玉簪,我贴身戴着,很暖。”

我再也忍不住,将信纸紧紧地按在胸口,任由压抑了许久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慰藉。

他好好的,他还念着我。

这就够了。

我哭了许久,直到将心中所有的惶恐与不安都尽数倾泻而出,才缓缓地平复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将信纸重新折好,贴身收入怀中,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然后,我站起身,走到书案前。

铺纸,研墨。

那块他曾手把手教我如何研磨的松烟墨,在水中漾开一圈圈浓郁的墨色。

我提起狼毫笔,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第一个墨点。

我要给他回信。

我要告诉他,我也在想他。

我写了很长很长的一封信。

我告诉他,竹苑的琴案,我每日都会擦拭,一尘不染。溪边的顽石,我也常去看,只是再也烤不出他做的那般好吃的鱼。

我告诉他,师父很好,每日逼我抄经,我的字好像都比从前好看了些。静心也很好,身体日渐康复,时常会念叨“苏先生”的救命之恩。

我告诉他,我的《清心剑法》又精进了,如今已能将整套剑法一气呵成,不再像从前那般丢三落四。我还将他留下的医书都看了一遍,背下了好几张方子,日后若他再头疼,我便可以为他施针了。

我将所有好的事情都写进了信里,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望眼欲穿的等待,我只字未提。

他已在负重前行,我不能再为他增添哪怕一丝一毫的负担。

写到最后,我停了笔。

窗外,一片被秋霜染得火红的枫叶,被风吹着,悠悠地飘落在了我的窗台上。

我心中一动,走过去,将那片枫叶拾了起来。

叶子的脉络清晰,颜色艳丽得像是燃烧的火焰。

我将这片小小的枫叶,小心地夹进了信纸里。

南屏山的秋天,都寄给你。

盼你,早日归来,看这漫山红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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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像是一剂强心针,让我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内心,安定了下来。

我将等待,过成了日子。

最初,还能维持着十天半月一封信的频率。

他的信,成了我修行之余,最大的期盼。每次那个猎户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我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与他也形成了一种默契。

他信中绝口不提京城的风波诡计,只与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他说,今日偶过御花园,见秋菊盛放,便想起了南屏山漫山遍野的野雏菊,不及其万分之一的自在。

他说,宫中御宴,食不甘味,甚是怀念我为他做的那一碗清淡却暖胃的菌菇汤。

他说,夜审卷宗,头痛欲裂,总会下意识地去摸发间,才想起那支玉簪,早已换了主人。

而我,也只与他回报山中的风花雪月。

我说,今日下雪了,清心观的屋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像铺了。

我说,我与清云师姐堆了个雪人,还在它鼻子上插了根胡萝卜,丑得可笑,你若在,定会嘲笑我的手艺。

我说,我将你的棋谱又打了一遍,终于解开了那个困了你我三日的“玲珑局”,下次等你回来,我要让你三子。

我们就像是这世上最寻常的一对男女,用最朴素的文字,维系着那份隔了千山万水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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