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棋局未终,山雨忽来(1/2)

我以为,看清了那滴墨背后的阴郁,便算是触碰到了他世界的边缘。

我以为,识破了那只赤爪灰鸽的来历,便算是窥见了他肩上重担的一角。

可我终究还是把这世间最难测的人心,与最复杂的棋局,想得太过简单。

那日之后,我刻意地,将自己的日子过得更“满”了一些。

白日里,我不再只往竹苑跑,而是花更多的时间在观里,陪静心说说话,帮师父晒晒草药,甚至会主动拿起那些我从前最头疼的经文,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我试图用这些琐碎的、安宁的日常,来填满我心中的不安。

我告诉自己,苏世安是无所不能的。京城那潭深水,他既然能为我搅动一次,便能为他自己,平定无数次。

我要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待。

等他愿意对我开口的那一天。

可我等来的,不是他的倾诉,而是愈发频繁的,来自京城的,沉默的“催促”。

那些赤爪灰鸽,像是认准了南屏山这片竹林。

它们来得越来越勤。

从三五日一只,到一日一只,再到后来,竟是一日之内,能有两三封密信,先后抵达。

送信的,也不再仅仅是信鸽。

有时候,会是一个扮作樵夫的汉子,在竹林外留下一个不显眼的记号,随即,苏世安的暗卫便会悄无声息地取走他藏在树洞里的东西。

有时候,会是一个行色匆匆的商旅,借口上山讨碗水喝,却在喝完水后,将一只空碗倒扣在石桌上。苏世安见了,便会屏退左右,与他进书房密谈许久。

来人的神色,一个比一个凝重。脸上的风尘,一层比一层厚重。眉宇间的煞气,也一次比一次,难以掩饰。

竹苑,还是那个竹苑。

可那份遗世独立的安宁,已经被这些来自京城的风尘仆仆的“客人”,冲刷得所剩无几。

它像是一座看似平静的孤岛,实则,早已被四面八方的潮水,围困得密不透风。

而苏世安,便是那守岛之人。

他依旧努力地,在我面前,维持着从前的模样。

他会笑着问我,今日在观里又做了什么趣事。

他会在我背不出医书时,轻敲我的额头,说我“孺子不可教”。

他会在月下,为我披上一件外衣,叮嘱我山中夜凉。

他做得天衣无缝。

可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当他需要耗费大半的心神去应对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时,他留给这片安宁日子的精力,便会捉襟见肘。

破绽,开始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

那日午后,我们如常对弈。

他的白子,依旧是那般从容布局,温润如玉。我的黑子,则依旧杀气腾腾,恨不得将他逼入死角。

厮杀正酣,我一子落下,得意地挑眉看他:“苏世安,这下你的大龙可要被我屠了!”

他闻言,抬起眼,目光却有些涣散。

他低头看了一眼棋盘,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微微愣住。

随即,他拿起一枚白子,想也不想地,便落在了棋盘的另一个角落。

那一步棋,走得莫名其妙。

非但救不了他的大龙,反而像是在一片无关紧要的空地上,随意地丢下了一颗废子。

我愣住了。

这……是苏世安会下的棋?

那个能提前十几步算出我所有路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苏世安?

我看着他,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修长的手指停在棋盘上空,神情有些怔忪。

那双总是清明睿智的眼睛里,此刻,竟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疲惫与焦灼。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紧了。

我忽然间,没了半点赢棋的喜悦。

我默默地,将我那颗即将屠龙的黑子,从棋盘上拿了起来,放回了棋盒里。

“不下了不下了,”我故作轻松地摆摆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棋下得我头昏眼花,还是你的茶好喝。”

他抬眸看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一丝被我看穿的狼狈。

他没有多言,只是沉默地起身,为我沏了一壶新茶。

茶香袅袅,却再也驱不散,这书房里,日渐浓郁的,山雨欲来的压抑。

又过了几日,他抚琴。

弹的仍是我最爱听的那曲《凤求凰》。

琴声悠扬,如怨如慕。

我托着腮,坐在他对面,静静地听着。

就在曲至高潮,情意最浓烈之处,只听“嘣”的一声脆响,尖锐而刺耳。

一根琴弦,应声而断。

琴音,戛然而止。

那断裂的弦,在空中兀自颤动着,发出“嗡嗡”的悲鸣,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苏世安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他低着头,看着那根断弦,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我看见,他搭在琴身上的另一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

他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怕是也已经到了极限。

我没有再像上次那样,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去掩饰。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从他身后,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我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让我安心的竹木清香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那味道很淡,想必是处理密信时,不小心沾染上的。

可那味道,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我的心里。

“苏世安,”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别弹了。我们什么也别做,就这么……静静地坐一会儿,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

但他紧绷的身体,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他抬起手,覆在我环住他脖颈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我知道,这是他的回答。

我们就那样,在断了弦的古琴前,静静地相拥着。

窗外暮色四合。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无能为力的孩童。

我能看见他的疲惫,能感受到他的压力,能嗅到他身上危险的气息。

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能替他去处理那些棘手的密信,不能为他分担那些足以压垮一个人的重责。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为他添一杯热茶。

这点温暖,对于他正在面对的惊涛骇浪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杯水车薪,还是……甜蜜的负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我学着他的样子,不动声色。

用我全部的力气,去守护这份,不知还能持续多久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无比沉闷的午后。

天空中,乌云像是被人打翻的墨砚,厚重地一层层地压了下来。

整个南屏山,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风停了,鸟也不叫了。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站在清心观的院子里,看着天边那黑沉沉的云,心里那股不安,被放大了无数倍。

就在这时,山下的小路尽头,出现了一匹快马。

马上的人,一身黑衣,几乎与这昏暗的天色融为一体。

他骑得极快,马蹄卷起一路烟尘,那架势,不像是在赶路,倒像是在逃命。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认得他,那是苏世安的亲卫之一,名唤“追风”,轻功最好,也最沉稳。

可此刻,他脸上,却满是惊惶与焦急。

他甚至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翻身下马,几个纵跃,便消失在了通往竹苑的竹林深处。

我站在原地,手脚一片冰凉。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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