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月下潜影窥心碎,巷深巧遇渡人舟(2/2)

我再次回到赵府那堵高墙之下。

那妇人指点的后门,我没有再靠近。陷阱也好,善意也罢,我都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一扇未知的门上。

我要走的,是我的路。

我绕着高墙,再一次无声地巡视。

终于,在西北角的偏僻处,我找到了我的“门”。

那里,一棵巨大的槐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它的枝丫越过了高墙,伸进了赵府的院内。

就是这里了。

我后退数步,深吸一口气,将丹田之气,运至双足。随后,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轻飘飘地,直冲而上。

脚尖在墙面上,蜻蜓点水般,连点三次,每一次借力,身体便再拔高一截。待到力竭之时,我伸手,正好抓住那根横斜出来的粗壮树枝。

手臂用力一荡,我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墙内的草地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未发出半点声响。

双脚落地的瞬间,我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家丁的脚步声。

安全。

我缓缓起身,将自己完全隐没在巨大的树影之下,开始打量这座府邸。

入眼之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比我想象的,还要奢华百倍。长长的回廊,挂着一排排精致的灯笼,将地面照得亮如白昼。这样的亮度,对于一个潜入者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我不能走正路。

我躬下身,借着假山、花丛、廊柱的阴影,猫着腰,一点一点地,向着内院深处,摸索而去。

苏世安平日闲谈时,曾提过一些大户人家的布局。他说,越是金贵的主子,住的地方,便越是清静。而被厌弃之人,则会被安置在最偏僻、最冷清的角落。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两拨巡夜的家丁。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懈怠,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府里哪个丫鬟的荤话。这样的人,守不住一座森严的府邸。

赵家真正的防卫,或许不在这些人身上。

我越往里走,心中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终于,在一片灯火辉煌的主院旁,我看到了一处,截然不同的所在。

那是一个小小的,几乎被遗忘的院落。

它缩在整个赵府最阴暗的角落,没有回廊,没有灯笼,只有一条被杂草侵蚀了一半的青石小径,通向一扇破旧的木门。院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

只有一间屋子里,还透出那么一星半点,微弱的、昏黄的烛光。那光,就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这里。

一定是这里。

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才压下了立刻冲进去的冲动。我绕到那间亮着灯的屋子窗下,借着窗外一丛半人高的野草,藏住了身形。

窗户,是用那种最廉价的韧皮纸糊的。

我伸出指尖,沾了点舌尖的唾液,轻轻地,在窗纸上,濡湿了一小块。再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捅开一个,仅容一只眼睛窥探的小孔。

只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屋内的陈设,简陋得,不像是一间主子该住的屋子。一张板床,一张缺了角的梳妆台,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便是全部。连地上铺的地砖,都裂了几道缝。

而我的宝珠,那个在南屏山下,会拉着我的手,笑得像太阳一样明媚的宝珠,就独自一人,坐在那张缺了角的梳妆台前。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旧衣,松松垮垮地罩着,更显得她瘦骨嶙峋。

她缓缓地,抬起手,将头上包裹着的布巾,一层一层地,解了下来。

那一头,本该像乌木一样,又黑又亮的长发,如今却枯黄如草,还被剃得七零八落,长短不一,像是被狗啃过一样。

镜子里,映出了她的侧脸。

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而最刺目的,是她的额角,有一块巴掌大的,青紫色的淤青。那颜色,狰狞而恐怖。

她的眼睛……

我看不到她的全貌,只能从镜子的反射里,看到那双,我曾无比熟悉的,总是盛满了笑意的杏眼。

如今,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光,没有恨,没有悲伤,甚至,没有绝望。

那是一片,死寂的,空洞的虚无。像两口,早已枯死的深井,再也映不出天光,也流不出一滴泪。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三等丫鬟服饰的年轻女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恭敬,全是毫不掩饰的不耐与轻蔑。

她将那碗药,“砰”的一声,重重地放在梳妆台上,那力道震得台上的木梳都跳了一下。

“少夫人,该喝药了。”她的声音,尖酸而刻薄。

宝珠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机械地,伸出手,端起了那碗药。

那碗药,还冒着热气,可她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一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看也不看,仰起头,便一口气,将那碗黑色的药汁,尽数灌进了喉咙。

整个过程,她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反抗。

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那丫鬟见她喝完,轻蔑地“嗤”笑一声,上前一把夺过空碗,转身就走,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

门,又被“砰”的一声,带上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宝珠一个人。

她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而窗外的我,早已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嫩肉里,掐出了血,我却浑然不觉。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杀意,从我的心底,疯狂地,滋生出来。

我几乎要控制不住,一脚踹开那扇破窗,冲进去,将那碗里的药渣,尽数塞进那个恶毒丫鬟的嘴里!将这座府邸里,所有欺辱过宝珠的人,全都……杀了。

可我不能。

我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在我的口腔里弥漫开来,才让我,找回了一丝清明。

我若此刻动手,便是莽撞。

我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把匕首。而这座赵府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护院家丁,甚至,可能还有武功高强的死士。

我救不走她。

我只会,将我们两个人,一同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死死地盯着窗内那道孤寂的身影,将眼前的这一幕,将她额角的伤,将她空洞的眼神,将那丫鬟轻蔑的嘴脸,将这座院子的荒凉……将这一切,都像用刀子一样,一笔一划,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里,我的骨头上。

赵府。

赵铭。

我记下了。

我缓缓地,松开了早已麻木的拳头,看了一眼掌心那几个,深可见骨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