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黄沙漫卷埋旧梦,冷月寒芒鉴故人(1/2)
若是把这世间的苦难分个三六九等,晕船得算一等,吃沙子得算特等。
从泉州港出来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个看破红尘的潇洒侠客。
结果这一路向西走了几个月,那点子潇洒早就被西北的风给刮得连渣都不剩了。
以前在清心观,听师太讲经,说“心静自然凉”。
到了这西域地界,我才明白,心静有个屁用,你得皮厚。
这地方的风不叫风,叫刀子。
这里的日头也不叫日头,叫炉火。
它不跟你讲什么“润物细无声”,它就直愣愣地往你脸上招呼,把你那点水灵劲儿全给你烤干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囊,用来裹着那颗还在跳动的糙心。
眼前这座城,叫疏勒。
听名字就透着一股子疏离和勒紧裤腰带的穷酸劲儿。
但真到了跟前,才发现这地方热闹得邪乎。
满眼都是土黄色的夯土墙,厚实,粗糙,跟这儿的人一样,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雕梁画栋,主打一个结实耐造。
高耸的宣礼塔尖尖地戳向湛蓝得不真实的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悠长又苍凉的唱诵,听不懂,但听着心里头发颤。
空气里也没了江南那种湿哒哒的青草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混杂着孜然、烤肉、骆驼粪和干燥尘土的怪味。
说实话,挺呛人。
但闻久了,竟觉得比那那脂粉气要痛快得多。
“喂,把脸遮严实了。”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嫌弃地扯了扯我脖子上那个已经歪到一边的头巾。
是孙墨尘。
这家伙,真是个怪胎。
在北疆他是勇敢的牧民,在海上他是落魄书生,到了这大漠里,他摇身一变,裹上一身深褐色的粗布斗篷,腰间别着那个万年不离身的药囊,脸上蒙着半块黑布,只露出一双冷得像冰镇葡萄似的眼睛。
这一身行头,要是手里再拿把弯刀,活脱脱就是一个准备去打劫商队的沙盗头子。
偏偏他还觉得自己挺优雅。
“我说孙大夫,”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头巾重新缠好,一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这要是再裹严实点,我都以为你是要去给哪家王爷送葬。”
“送葬也比你强。”
孙墨尘的声音从面罩后面闷闷地传出来,带着那一贯的毒舌劲儿,“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个难民营里跑出来的野猴子。头发像枯草,脸黑得像锅底,也就是我心善,肯带着你,换个人早把你卖给骆驼贩子换水喝了。”
我嘿嘿一笑,也不恼。
这一路走来,我们俩早就把互相埋汰当成了消遣。
我要是不还嘴,他怕是还得以为我这一路上把脑子给烧坏了。
“那您可得把我看紧了,”我拍了拍身下那头正在喷鼻响的骆驼,“毕竟像我这么能打的野猴子,这世上也找不出第二只。”
“能打?”
孙墨尘冷笑一声,那眼神里充满了对智障儿童的关爱,“也不知道是谁,前两天遇上沙尘暴,差点被埋进沙堆里当路标,还是我把你从沙窝子里刨出来的。”
我语塞。
那是意外。
谁知道这沙漠里的风说来就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们牵着骆驼进了集市。
这疏勒镇不愧是丝绸之路上的要冲,那叫一个乱花渐欲迷人眼。
只不过这“花”不是花朵,而是各色各样的人和货。
卖葡萄干的、卖哈密瓜的、卖羊毛地毯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
那些摊主操着我也听不懂的鸟语,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脸上的褶子里都藏着精明。
还有那些金发碧眼的胡商,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队,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吵得人脑仁疼。
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东瞅瞅西看看。
以前在南屏山,觉得镇子上的集市就是全世界。
后来去了泉州,觉得大海就是尽头。
现在到了这儿,看着这些长相奇特、穿着怪异的人,才发现这世界大得离谱,大得让人觉得自己以前那点子爱恨情仇,简直就像是这一粒沙子那么渺小。
路过一个瓷器摊子时,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那摊子上摆着几只青瓷杯,成色一般,釉面也不够透亮,但在这一堆粗陶和金银器皿里,却显得格外扎眼。
那种温润的青色,像极了江南的雨天。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苏世安。
他坐在南屏山的竹林里,手里把玩着一只极好的青瓷茶盏,笑着对我说:“凌微,这茶要静心品。西域虽有好瓷,色彩浓烈,却终究不及咱们江南的瓷器温润内敛,养人。”
那时候,我觉得他说的话就是真理,每一个字都要刻在心尖上。
如今再看这青瓷。
我心里竟然没有什么波澜。
就像是看一幅画,看一个故事,或者看这摊子上的一件死物。
那个温润的公子,终究是留在了江南的烟雨里。
而我已经站在了这烈日灼人的大漠,满身风沙,满心疮痍,却也满心自在。
“发什么愣?”
脑门上一痛,被孙墨尘用扇柄敲了一记。
我回过神,看见他正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两个刚买的烤馕,眼神凉凉地瞥了一眼那个瓷器摊。
“这这种劣质货色,也就是骗骗那些没见识的胡人。”
他把一个热乎乎的烤馕塞进我怀里,顺手挡住了我的视线,“想买瓷器回江南去买,在这儿盯着看,也不怕把眼睛看出沙眼来。”
我抱着那烫手的烤馕,咬了一口。
面香味混着芝麻味在嘴里炸开,有点干,有点硬,但真香。
“谁说我要买了。”
我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我就是看看,这玩意儿要是拿来砸人,是不是比砖头好使。”
孙墨尘嘴角抽了抽,似乎是想笑,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出息。”
他扔下两个字,牵着骆驼继续往前走。
但他刻意放慢的脚步,却像是在等着我跟上去。
他这人就这样。
嘴上说着不管你,实际上生怕你丢了。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头那个叫“过去”的影子,似乎又淡了几分。
“孙大夫,这香料是干嘛的?闻着怎么一股子臭脚丫子味儿?”
“那是阿魏,化积消痞的,不识货闭嘴。”
“那个人为什么把手放在胸口跟我说话?”
“那是行礼!别拿手指着人家,你想手被人剁了吗?”
“那为什么那些大胡子老盯着我看?”
“……因为你虽然打扮得像个难民,但好歹是个母的难民。闭嘴,低头,赶路。”
……
入夜。
沙漠的夜,来得比翻书还快。
刚才还热得能煎鸡蛋,这会儿日头一落,冷气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冤魂,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
我们住的这家客栈,名字挺气派,叫“龙门客栈”。
但实际上就是个两层的土坯房,窗户纸都是破的,风一吹,“呼啦呼啦”地响,跟鬼哭狼嚎似的。
房间里也没什么陈设,一张硬得像石板的床,一盏昏暗的油灯,还有一股子怎么也散不去的羊膻味。
孙墨尘住我隔壁。
我就着冷水啃了半个馕,本来挺累的,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这几个月养成的毛病。
只要一闭眼,耳朵就竖得像兔子一样。
外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我这手就忍不住往枕头底下的短剑上摸。
这大概就是江湖后遗症吧。
没得治。
子时刚过。
外头的风声稍微小了点,但我却听到了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蹬蹬蹬——”
那是极轻极快的脚步声,踩在夯土墙上,沉闷,急促。
紧接着,便是一声压抑的闷哼,和兵刃划破空气的尖啸声。
“噗——”
那是刀锋入肉的声音。
我这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动了。
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抓起枕头下的短剑,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赤着脚就窜到了窗边。
轻轻推开一条缝。
借着那冷得发白的月光,我看见客栈后头的巷子里,正有三条黑影围着一个人打。
那三个黑影一看就是练家子,一身夜行衣,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长刀,招招狠辣,全是往死里招呼。
被围攻的那个人,身形看着有些瘦小,穿着一身商旅的袍子,头上缠着厚厚的布巾。
但这人身手不错。
手里握着一把镶着红宝石的短弯刀,身形像泥鳅一样滑溜,在三把长刀的夹缝里左躲右闪。
但这人显然是受了重伤。
左边肩膀上一大片湿濡,深色的血渍在月光下黑得刺眼。
脚下的步子也开始踉跄,每一次格挡都像是用尽了全力,呼吸声急促得隔着窗户我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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