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朔风折傲骨,红炉化冰心(1/2)

如果说离开南屏山的那一刻,我是在跟过去壮士断腕。

那么这离开后的第五天,我便是在跟老天爷肉搏。

并且,输得一败涂地。

我这人,向来是有些盲目自信在身上的。

比如我总觉得,凭我这一身虽然练得半吊子但好歹能飞檐走壁的功夫,再加上那把据说削铁如泥的“断水”软剑,这江湖之大,哪里去不得?

但我忘了一件事。

我不光是个侠客,我首先是个人。

是个肉体凡胎,没修成金身,也没练成寒暑不侵神功的俗人。

离了南屏山,越往北走,这天就像是被人捅漏了似的。

风不是吹过来的,是砸过来的。

它们夹杂着地上的枯草、沙砾,还有那种看不见的、阴湿的寒气,顺着我的领口、袖口,甚至是每一根头发丝的缝隙,拼了命地往里钻。

我身上穿的,还是下山时那一袭单薄的月白道袍。

那时候心里头装着太多事儿,什么情啊爱啊,什么断舍离啊,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煮沸的浆糊。

哪里还顾得上想什么加衣裳的事儿。

满心想的都是:走,赶紧走,走出个潇洒的背影来。

结果背影是潇洒了。

人快冻傻了。

如今这背影要是被人看见,怕不是以为哪里来的僵尸成精,正骑在马上挺尸。

我又不想说。

尤其是在孙墨尘面前。

这厮自从那日在山脚下给了我一句“腿短别怪路长”之后,这五天来,就再也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

我们俩之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这种沉默比这北风还硬,横亘在我们两匹马之间。

他在后,落我半个马身。

我不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

那目光不带什么温度,偶尔扫过我的后背,像是在审视一具即将倒毙路边的尸体。

我知道他在等我开口。

等我说一句:“孙大夫,我不行了,我冷。”

或者:“孙墨尘,借件衣裳穿穿。”

哪怕是示个弱,喊个累。

可我偏不。

我是凌微。

我是那个要在这个江湖里重新扎根的凌微。

这才刚出南屏山,要是连这点冷都扛不住,还得在这个毒舌大夫面前摇尾乞怜,那我那日在山门前发的誓,岂不都成了放屁?

于是我咬紧了牙关。

上下牙床子打架的声音,被我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我把那件并不御寒的棉斗篷裹了又裹,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握着缰绳的手早就没了知觉。

那原本白皙的手指,现在红得像胡萝卜,肿得像发面馒头,指节处还泛着青紫。

但我就是不松劲儿。

不仅不松,我还得把背挺得直直的。

像根插在雪地里的标枪。

哪怕冻死,也得死得有个人样。

天色越来越暗了。

头顶那片天,像是被谁泼了一大盆脏水,灰蒙蒙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四周是荒芜的旷野。

枯树像是鬼爪子一样伸向天空,风一吹,发出“呜呜”的怪叫。

这里没有肘子,没有听书,没有烟火气。

只有冷。

透骨的冷。

“咕噜——”

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

在这寂静的风雪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点震耳欲聋。

我脸上一热。

幸好这会儿脸本来就冻红了,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盯着前方那条仿佛永远走不到头的官道,摆出一副“我不饿我是神仙我喝风就饱”的死样。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很轻,但极具侮辱性。

紧接着,马蹄声快了几分。

孙墨尘那匹黑马,慢悠悠地赶了上来,跟我并驾齐驱。

我目不斜视,他也不看我。

他就那么看着前方,那张脸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这大风刮着,愣是没把他吹得跟我一样狼狈。

除了鼻尖稍微有点红,那眉眼依旧冷峻,那神情依旧淡漠。

甚至连发型都没乱。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照你这个走法。”

他终于开了尊口。

声音夹在风里,听着比冰碴子还凉。

“咱们大概率赶不到北疆。”

我没吭声。

主要是一张嘴,怕灌一肚子风,更怕牙齿打颤的声音露馅。

他转过头,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毒,像是带钩子,直接就把我那点可怜的伪装给扒了个干净。

视线在我那冻得发紫的嘴唇上停了一瞬,又扫过我那双肿得跟红萝卜似的手。

那两道好看的剑眉,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

快得让我以为自己冻出了幻觉。

“前面十里,有个驿站。”

他收回目光,声音里透着股不耐烦,像是跟个傻子说话多费劲似的。

“不是想死在外面么?”

“那也得挑个好地方。”

“死在这荒郊野岭,还得劳烦狼群给你收尸,我也得费劲给你挖坑。”

“我这双手,是拿来救人的,不是拿来刨冻土的。”

这人。

哪怕是好话,从他嘴里出来,也能把人噎个半死。

我想怼回去。

我想说“谁让你埋了”、“狼吃剩下的你也别管”。

但我这会儿舌头都冻僵了,实在没力气跟他斗嘴。

而且。

我也确实不想死在这儿。

我想活着。

我想吃肉。

我想喝热汤。

“驾!”

孙墨尘根本没等我回应。

他手中马鞭一扬,那匹黑马长嘶一声,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那黑色的身影,在风雪中像是一道锋利的墨痕,硬生生把这沉闷的黄昏给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在前面,头也不回。

但我知道。

他在等我跟上。

如果我不跟上,他大概真的会停在前面某个地方,一脸嘲讽地看着我,直到我爬过去为止。

我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腑,激得我猛地咳嗽了两声。

但我还是咬着牙,用力夹紧了马腹。

“驾!”

我催动那匹已经累得有些打晃的老马,拼了命地追了上去。

哪怕是为了那一口如果不快点去就会没命的热汤。

我也得追。

……

天黑透的时候,我们终于看见了那盏灯。

那是一盏挂在风里的红灯笼。

有些破旧了,红纸褪成了暗红色,上面的“酒”字也掉了半边漆。

但在我眼里,那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堂。

比师父殿里的长明灯还亲切。

“北风驿”。

这名字取得倒是应景。

整座驿站是用粗大的原木和厚重的石块垒起来的,像个趴在路边的石头怪兽,丑是丑了点,但看着就结实。

哪怕外头北风呼啸,要把这地皮都掀起来三层,这驿站也稳如泰山。

门没关严实。

还隔着老远,一股子混杂着羊肉膻味、烈酒辛辣味,还有劣质烟草味的暖气,就顺着门缝扑了出来。

那一瞬间。

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

真的。

我差点就在马上流下两行热泪。

孙墨尘已经先一步下了马。

他动作利落地把缰绳扔给迎出来的伙计,然后站在门口,回头看我。

我这会儿手脚都是麻的。

翻身下马的时候,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雪地里给他行个大礼。

好在我手里的剑鞘在地上一撑,硬是撑住了。

没丢人。

但我那哆哆嗦嗦的样子,肯定是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没动。

没伸手扶,也没出声嘲笑。

只是站在那处挡风的地方,一直等到我站稳了,才转身往里走。

“哟!这大冷天的,稀客啊!”

还没进门,一串爽朗的笑声就先砸了过来。

那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透着股子火辣辣的热情。

紧接着,门帘被人猛地掀开。

一股热浪裹挟着一个红色的身影,像团火一样滚到了面前。

那是个女人。

个子很高,差不多能到孙墨尘的眉骨。

穿了一身大红色的棉袄,腰身收得很紧,上面还要死不死地别了一把看起来就很凶的短刀。

头发也没像寻常女子那样挽个髻,而是编了根粗粗的大辫子,盘在脖子上。

五官很大气,眉毛飞扬入鬓,眼睛亮得像刚洗过的黑葡萄。

这是一个长得像辣椒一样的女人。

又辣,又烈。

这便是这北风驿的老板娘,穆红英了。

我后来才知道,这位老板娘在这北疆道上,那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哪怕是过路的土匪,见了她也得喊一声“红姑”。

但这会儿,红姑正眯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飞快地在我们俩身上扫了一圈。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孙墨尘身上。

孙墨尘这会儿正冷着一张脸,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拿着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熟人也滚”的死气。

加上他长得本来就俊美得有些锋利,这会儿在火光映照下,更是显得冷艳逼人。

穆红英的眼神在他身上停了一瞬,似乎是本能地觉察到了什么。

那种眼神,就像是看见了一头闯进羊圈的独狼。

充满了警惕,还有一丝嫌弃。

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

我这会儿是个什么形象呢?

男装,却因为身材瘦小撑不起来。

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缩在斗篷里瑟瑟发抖。

活脱脱一个被生活,或者被恶人摧残过的小可怜。

再加上我那双因为寒冷而有些湿漉漉的大眼睛。

好吧。

这一瞬间,我似乎读懂了穆红英眼里的怜惜。

误会,往往就是这么产生的。

“哎呦我的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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