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枯坐听雪断痴念,春深不渡未亡人(2/2)

觉得这生机勃勃的世界,是在故意羞辱我。

它们都在活。

都在拼命地展示着生命的美好。

只有我。

像是一具腐烂的尸体,被遗忘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

这春光越是明媚,我就越觉得自己肮脏。

这鸟鸣越是动听,我就越觉得心里那片死寂荒芜得可怕。

我看着那些新绿,眼神空洞。

我能看见它们,但我感觉不到它们。

它们在窗外,我在窗里。

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道窗台,而是生死两重天。

突然。

头顶传来一阵扑腾声。

紧接着,一团灰扑扑的东西从屋檐下的鸟巢里掉了下来。

“啪”的一声。

摔在了窗台下的青石板上。

是一只雏鸟。

刚长出一层稀疏的绒毛,连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

它大概是想学飞,或者是被强壮的兄弟挤下来的。

它摔得不轻。

在地上扑腾着翅膀,细嫩的爪子乱蹬,发出细弱的“啾啾”声。

那声音凄惨,无助。

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我低头看着它。

这小东西,多像那个大雪夜里,跌跌撞撞下山的凌微啊。

也是这样笨拙,也是这样无助。

也是这样,以为只要努力叫唤两声,就会有人来救。

它在求救。

它在向这个世界,向我,祈求一点怜悯。

不远处的长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是清雨。

她端着水盆,正好路过。

看见窗户开了,她愣住了。

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师姐?!”

她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然后,她看见了窗台下的那只雏鸟。

“哎呀!小鸟掉下来了!”

清雨惊呼一声,把水盆往地上一放,就要冲过来。

“师姐你快救救它!它腿好像断了!你以前最会接骨了,你快……”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见了我的眼睛。

我就那样站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只垂死挣扎的雏鸟。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怜悯,没有焦急,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就像是在看一片落叶,一块石头。

清雨的脚步僵在了原地。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师姐……”

她喃喃道,“你……不管它吗?”

管?

怎么管?

把它捡起来,给它接骨,给它喂食,把它养大?

然后呢?

等它翅膀硬了,飞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原地看着空笼子发呆?

或者是养不活,看着它在我的手心里一点点变冷,变硬?

这世上的东西,若是不曾拥有,便不会有失去的痛苦。

若是不曾给予希望,便不会有绝望的悲凉。

这只鸟,它掉下来,是它的命。

我救不了它的命。

就像没人能救得了我的命一样。

那雏鸟还在挣扎。

它昂着光秃秃的脑袋,冲着我的方向,张着嫩黄的嘴巴。

啾啾。

啾啾。

像是在喊:救命,救命。

我看着它。

看了许久。

久到清雨以为我终于心软了,想要再次迈步过来。

我动了。

我伸出了手。

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但我没有去抓那只鸟。

我的手,搭在了窗扇上。

在那雏鸟凄厉的哀鸣声中,在清雨惊恐的目光中。

我缓缓地,坚定地。

关上了窗。

“吱呀——”

这一声,比刚才开启时更加刺耳。

像是生锈的刀刃划过骨头。

光线一点点被隔绝。

那满园的春色,那招摇的野花,那嫩绿的老槐树。

还有那只在死亡边缘挣扎的雏鸟。

统统被我关在了外面。

“砰。”

窗户合上了。

最后的一丝光亮消失在缝隙里。

屋里重新陷入了黑暗。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却又令人心安的黑暗。

门外传来清雨的哭声。

“师姐!你怎么能这样!它会死的!它真的会死的!”

她哭得那样伤心,好像死的不是一只鸟,而是那个曾经善良温暖的凌微。

我背靠着窗台,缓缓滑坐在地上。

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死就死吧。

早死早超生。

若是能投胎做一块石头,做一棵草,也比做这有情有欲的活物要强。

我听见清雨在外面捧起了那只雏鸟,一边哭一边跑远了。

大概是去找师父。

随她去。

我闭上眼。

黑暗中,我仿佛看见了一场大雪。

那雪下得真大啊。

铺天盖地,把这春天的红花绿叶,把这满世的喧嚣吵闹,全都埋葬了。

我对自己说:凌微。

不。

初真。

从今天起,别再看窗外了。

也别再听那心跳声了。

就让这颗心,慢慢地,慢慢地停下来。

留下一具会吃饭、会念经、会呼吸的躯壳就好。

到时候,我就在心里给自己立一块碑。

不用刻名字,也不用刻生平。

只刻四个字:

此心已死。

屋里静极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浅浅的,若有若无。

像是这老旧厢房里的一粒尘埃,落定之后,便再也不想飞扬。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黄昏了。

清心观的晚钟敲响了。

“当——”

“当——”

“当——”

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悠长。

那钟声穿过层层院落,穿过紧闭的门窗,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以前我觉得这钟声枯燥,催着人做晚课,烦得很。

现在听来,却觉得这声音真好。

它没有悲喜,没有冷暖。

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乞丐流民。

不管你是新婚燕尔,还是肝肠寸断。

在它听来,都是一样的。

都是这红尘里的一粒沙,风一吹,就散了。

我跟着那钟声的节奏,在心里默念。

一下,两下,三下。

每念一下,我就觉得自己离那个有血有肉的世界又远了一分。

离那个叫苏世安的男人,又远了一分。

这样挺好。

真的挺好。

若是能这样数着钟声,一直数到地老天荒。

数到头发白了,牙齿掉了。

数到连“苏世安”这三个字怎么写都忘了。

那该多好。

夜深了。

窗外的风又大了些,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我依旧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

那只被我关在门外的雏鸟,不知道活下来没有。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终于亲手关上了那扇窗。

也关上了那个还会为了一个小生命而心软的自己。

我摸了摸胸口。

那里空落落的。

曾经那里装着满满的爱,满满的恨,还有那个人的名字。

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穿堂而过的风。

呼啸着,回荡着。

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又像是在祭奠我的亡魂。

我缓缓闭上眼,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睡吧。

初真。

梦里没有苏世安。

也没有那个负心的人。

只有无边的雪,一直在下,一直在下。

直到把这世间的一切,都染成一片苍茫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