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山雪掩归途,枯心锁旧尘(2/2)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支银哨。
精致,小巧,上面还刻着繁复的云纹。
苏世安把它给我的时候说:“微儿,若是遇了险,或者想我了,就吹响它。无论天涯海角,我必来赴约。”
我把它拿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膈着掌心。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天涯海角?必来赴约?
昨晚我在红灯笼下吹得腮帮子都酸了,他在哪?
他在拜堂,他在喝交杯酒,他在洞房花烛!
这哪里是银哨,这是个笑话。
我把它狠狠地扔进了匣子底部,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接着是那几幅画。
我展开其中一幅。
画中的我,正侧身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微微低着头,像是在看水里的游鱼,又像是在为什么事情而害羞。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眼神明亮,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娇憨。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风吹起,连带着宽大的道袍下摆,都仿佛在轻轻扬动。
题字是:南屏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那时候我觉得这是他对我的赞美,是对我的情意。
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文人骚客闲极无聊时的笔墨游戏。
他画这幅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是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名门闺秀,还是我这个山野里供他消遣的小道姑?
我真想把它撕了。
撕得粉碎。
但我没有。
因为撕了还要扫,还要处理碎片,太麻烦了。
我就那样把它揉成一团,像是揉掉一张擦过鼻涕的废纸,胡乱地塞进了箱子里。
还有那本棋谱。
那是他为了教我下棋,特意手抄的。
他说:“微儿聪慧,定能参透这其中奥妙。”
我这种坐不住的性子,为了这句“聪慧”,硬是逼着自己在那棋盘前坐了无数个下午,背得头昏脑涨。
结果呢?
结果他下了一盘大棋。
我是那颗最蠢的卒子,过河即死,有去无回。
而他,早就弃车保帅,功成名就。
这棋谱上的每一个字,现在看来都在嘲笑我的愚蠢。
最后。
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那枚羊脂白玉佩上。
我把它拿了起来。
它还是那么温润,那么完美无瑕。
这是他母亲的遗物。
多么沉重的借口啊。
一个男人若是想骗你,连死去的亲娘都能搬出来做幌子。
我握着它,指尖用力到发白。
我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把这玉佩系在我腰间,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我的腰际,引起一阵战栗。
他说:“微儿,见它如见我,等我。”
等他。
我确实一直傻傻的在等他。
我把它当命一样守着。
结果守来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我把它放进了匣子。
放在了最上面。
就像是给这具棺材盖上了最后一块板。
然后,“砰”的一声,合上了盖子。
上了锁。
我把钥匙顺着窗户缝扔了出去。
扔进了那口布满青苔的枯井里。
听不到回声。
就像我的爱情,深不见底,死无全尸。
我把那个木匣子,用尽全身力气,推到了床底的最深处。
那个阴暗、潮湿、布满灰尘的角落。
就在那里烂掉吧。
和他一起。
做完这一切,我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瘫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
我就这样坐着,看着窗外。
窗户没关严,漏进一丝风,吹得窗纸哗啦啦作响。
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饿。
我的身体好像已经不是我的了。
它变成了一块石头,一截枯木。
我听见门外有脚步声。
轻轻的,小心翼翼的。
是宝珠。
也就是静心师妹。
“师姐……”
她喊了一声,带着哭腔,“你开开门,吃点东西吧。清云师姐做了你最爱吃的素斋卷。”
我没动。
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不饿。
死人是不会饿的。
“微儿,你别吓我……你好歹出个声啊……”
她在外面哭了起来。
那哭声细细碎碎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猫。
我以前最见不得她哭。
只要她一哭,我就是上房揭瓦也要给她弄好玩的哄她开心。
可现在,我听着她的哭声,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觉得有些吵。
哭什么呢?
这世上值得哭的事情太多了,若是都要哭,眼泪早就流干了。
“宝珠,走吧。”
我在心里说。
别管我了。
以前那个会给你抓蚂蚱、会带你偷吃供果的凌微,已经死了。
现在屋里坐着的,只是一个叫初真的道姑。
或者说,连道姑都不是。
只是一个没名没份的孤魂野鬼。
夜深了。
门外的哭声渐渐停了,脚步声也远去了。
整个清心观陷入了一片死寂。
我依然坐在那里。
一动不动。
透过窗户的缝隙,我能看见山下的方向。
虽然隔着崇山峻岭,但我知道,那里现在肯定灯火通明。
苏府的红灯笼应该还亮着吧。
宾客们应该还在推杯换盏吧。
新娘子应该正羞答答地坐在喜床上,等着她的如意郎君挑起盖头吧。
苏世安。
他在做什么呢?
是在温柔地给新娘子画眉,还是在红烛下许下又一个“白头偕老”的誓言?
没关系了。
都和我没关系了。
我闭上眼,脑海里不再是那个白衣翩翩的公子,也不是那个在大雪天里背我回家的采药人。
而是一片白茫茫的雪。
那么干净,那么冷漠。
把所有的脚印,所有的血迹,所有的誓言,统统掩埋。
这一夜,山风呜咽,像是在唱一首送葬的曲子。
我就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为自己那还没来得及绽放就枯萎的青春,守了最后一次灵。
从此以后,心如枯井,波澜不惊。
这清心观的钟声,怕是要伴我过这一生了。
挺好。
至少佛祖不会骗人。
至少木鱼不会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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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山脚下,孙墨尘背着空荡荡的药篓,正借着月色往回赶。
他路过那棵我们曾经躲雨的老槐树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那隐藏在云雾深处的清心观。
那里的灯火早已熄灭,像是一只紧闭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哈出的白气在寒夜里瞬间消散。
他不知道那个倔强的女子此刻是否安睡,但他知道,有些伤,药石无医,唯有时间,能熬成一剂苦涩的汤。
雪,又开始下了。
纷纷扬扬,落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