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满座衣冠皆老友,无人识我旧情郎(2/2)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宾客们一个个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满脸堆笑地饮尽杯中酒。
那是一种权力的展示,也是一种幸福的炫耀。
近了。
更近了。
我低着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酒壶里。
我想逃。
可是腿软得站不起来。
我只能像只鸵鸟一样,瑟缩着,祈祷着他们能略过这一桌,或者,根本看不见我。
然而,老天爷从来不听我的祈祷。
那一抹刺眼的红,最终还是停在了我的桌前。
周围的江湖客们慌忙起身,嘴里说着吉利话。
我没动。
我就那么坐着,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画着鸳鸯戏水的酒壶。
这种格格不入的姿态,在这喜庆的场合里,就像是一块烂疮,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咦?”
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
那是新娘的声音。
哪怕还没看见脸,光听这声音,就知道是个温柔似水的美人。
和我不一样。
我是山里的野丫头,说话嗓门大,有时候还会爆粗口。
人家是京城的贵女,说话像黄莺出谷,透着股子书卷气。
“世安,”新娘轻轻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新嫁娘特有的娇羞与好奇,“这位姑娘是……?”
她大概是觉得奇怪。
在这满堂锦衣华服的宾客里,怎么混进来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满身酒气、眼神空洞的怪人。
而且,还是个年轻女子。
这一声问,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
原本喧闹的四周,突然安静了一瞬。
同桌的、隔壁桌的,甚至稍远处的目光,刷刷刷地全都射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有探究,有嘲笑,有疑惑,也有鄙夷。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我的脸在发烫,心却在结冰。
我不得不抬起头。
我必须要抬头。
我要看看他。
最后一次,我要看看他。
我要看看,面对新婚妻子的质问,面对这满堂的目光,他苏世安,要怎么介绍我?
是那个陪他在深山度过三载寒暑的红颜知己?
是那个救过他性命的救命恩人?
还是……
我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看清了他的脸。
离得这么近,我甚至能看清他眼角的细纹,看清他瞳孔里倒映出的那个狼狈不堪的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
平静得让我害怕。
没有惊慌,没有愧疚,没有闪躲,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棵野草,或者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看着我,眼底深处,甚至带了一丝……礼貌的歉意?
那是对一个不请自来的、有些失礼的客人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包容。
我就那么看着他,嘴唇颤抖着,想要喊他的名字。
想要问一句:“苏先生,你不认得我了吗?”
可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就在这时,他动了。
他微微侧过身,伸出手,极其自然、极其亲昵地,揽住了新娘那纤细的腰肢。
那个动作,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那是宣示主权。
那是守护。
他在告诉所有人,也告诉我:这是我的妻,我要护着她,哪怕是你,也不能让她生出一丝一毫的疑虑。
然后,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好听,低沉,温润,带着一股子让人安心的磁性。
他看着新娘,嘴角噙着那抹我最熟悉的、如今却让我最绝望的温柔笑意,轻描淡写地说道:
“夫人莫怪。”
“这位,是我的一个……”
他顿了一下。
那短短的一瞬停顿,对我来说,却好似过了一万年。
他在想什么?
在想措辞?
还是在想如何给我留最后一丝尊严?
“……道姑朋友。”
轰——
世界塌了。
真的,塌了。
我听见了那种崩塌的声音,不是轰鸣,而是那种极其细微的、像是琉璃坠地摔成粉末的脆响。
噼里啪啦。
碎得干干净净。
道姑。
朋友。
四个字。
多么精准,多么得体,又多么残忍的四个字。
他没有说“不认识”,那是撒谎,有失他的身份。
他也没有说“故人”,那太暧昧,会惹夫人不快。
他说,“道姑朋友”。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将我们之间所有的过往,做了一个最完美的切割。
“道姑”,点明了我的身份,我是出家人,他是红尘客,我们之间,云泥之别,绝无可能。
“朋友”,定义了我们的关系,泛泛之交,止乎于礼,或许连熟人都算不上,不过是他在山上修养时,偶尔解闷的一个过客。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那几年的朝夕相处,那无数次的抵足夜谈,那红枫叶上的相思,那银哨子里的承诺……
到头来,在他苏世安的嘴里,不过就是一句“道姑朋友”。
轻飘飘的,连一点灰尘都激不起来。
周围的人释然了。
“哦,原来是方外之人。”
“苏公子交友广阔,连出家人也来贺喜。”
“这道姑大概是喝多了,有些失态……”
窃窃私语声重新响起来,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轻松。
新娘也笑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对着我盈盈一福,柔声道:“既是世安的朋友,那便是贵客。道长请慢用,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多好的人啊。
多大度的主母啊。
她越是得体,就越是衬得我像个笑话。
一个彻头彻尾的、自作多情的、像条癞皮狗一样赖在这里不走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