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骤雨别南山,一佩待君还(2/2)
玉佩上,他残留的体温,已经被这无情的雨水,彻底冲刷干净了。
只剩下,一片冰凉。
像我此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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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世安走了。
我的魂,似乎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接下来的几日,我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每日依旧晨起,练功,诵经,跟着师父辨识草药,陪着静心说话。
可我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人是麻木的。
练剑时,我会对着一棵竹子,怔怔地出神,直到清云师姐在旁边小声提醒,才惊觉自己已在雨中站了半个时辰。
诵经时,满目的经文,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团团毫无意义的墨迹。我嘴里念着《清静经》,脑海里回荡的,却全是他那一句“归期未定”。
静心拉着我的手,忧心忡忡地问我:“初真,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这般难看。”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告诉她,只是前几日淋了雨,有些着凉,不碍事。
我知道,我骗不过她,更骗不过师父。
师父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看着我,用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沉静地看着我。
然后,她吩咐清云,去藏经阁,将那部最是冗长枯燥的《道藏辑要》搬了出来。
“初真,”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从今日起,你每日的功课,便是抄写这部经文。何时抄完,何时再去做别的。”
我看着那堆得比我还高的经书,头皮一阵发麻。
若是从前,我怕是早就上蹿下跳地跟师父讨价还价了。
可如今,我只是默默地接了过来,道了一声:“是,师父。”
我知道,这是师父在用她的方式帮我。
她要用这最磨人性子的方式,让我静下来,让我把那些无处安放的思念与恐慌,都倾注于笔端,一笔一划地消磨掉。
从那天起,我的日子,便只剩下了三件事。
练剑,抄经,等待。
我常常会跑到那日送别他的山坡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就那么看着山下那条空无一人的小路,从清晨看到日暮,从云起到云落。
我盼着,能在下一个转角,看见那辆熟悉的青布马车。
可我知道,这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
那枚玉佩,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我用一根结实的红绳将它穿起来,贴身挂在颈间。
夜深人静时,我会将它取出来,放在掌心。
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繁复的云纹,感受着那颗殷红的相思豆,那冰凉的触感,总能让我纷乱的心,稍稍安定几分。
我不知道的是。
在我失魂落魄地望着山路发呆时,山中那个新来的,沉默寡言的猎户,总会不远不近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一边打磨着手中的柴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在我深夜无法入眠,独自在院中练剑时,那个自称是山下村妇,每日都会虔诚地上山给三清祖师上香的大婶,会在经过清心观后门时,脚步稍稍停顿,侧耳倾听片刻,确认院内安全后,才继续前行。
这些人,就像是融入了南屏山景色的影子,沉默地,忠诚地,执行着他们主人离开前最后的命令。
他们会定期,用我看不懂的方式,将写着“一切安好”的讯息,送往那个风暴的中心。
而这一切,我都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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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煎熬中,缓缓流过。
那晚,我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梦里,依旧是那场倾盆的暴雨,和他决绝的背影。
我坐在黑暗中,冷汗湿透了我的中衣。
我摸了摸胸口那枚冰凉的玉佩,忽然间,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连日来的混沌。
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等下去,又能有什么用?
苏世安临走前说,“等我”。
这个“等”,绝不是让我变成一块望夫石,在这里枯坐到地老天荒。
他去面对他的战场,而我也有我的修行。
我不能让他回来时,看到的是一个形容枯槁,满心怨怼的凌微。
我要让他看到,一个更好的我。
一个足以与他并肩而立,能为他分担风雨,而不是只能躲在他身后,为他添一杯热茶的我。
等待,不该是消磨,而应是积蓄。
积蓄力量,积蓄智慧,积蓄所有能让我变得更强大的东西。
想通了这一点的瞬间,我整个人,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豁然开朗。
第二日,天还未亮,我便起了床。
我没有再去那个山坡,而是直接去了后山的练武场。
晨曦微露,我手中的剑,第一次,舞出了破晓的锋芒。
我开始疯狂地练功,将师父教我的《清心剑法》,一遍又一遍地拆解,融合,再演练。汗水浸透了我的道袍,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可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抄经时,我不再是麻木地誊写。
我开始去理解那些经文背后的深意,去感悟道法自然,上善若水的智慧。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文字,仿佛一夜之间,都有了生命。
我还将苏世安留下的那些医书、棋谱、琴谱,全都搬了出来。
我研读医理,是为了日后能护他周全。
我钻研棋局,是为了能跟上他深如大海的谋算。
我学习抚琴,是想在他下一次疲惫时,能为他弹上一曲,舒展他紧蹙的眉头。
他教给我的一切,都成了我对抗这漫长等待的武器。
等待,成了我生活中唯一的目标,也成了支撑我的,全部的信念。
秋意,一日比一日深了。
南屏山的枫叶,终于被秋霜染上了凄艳的红色,如血,如火,像是燃尽了生命最后的灿烂。
我又一次,站在了那个山坡上。
只是这一次,我的眼神,不再是彷徨与迷茫,而是沉静与坚定。
我望着那条依旧空无一人的山路,手中,紧紧地握着胸前那枚温润的玉佩。
山风带着萧瑟的凉意,吹动我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
我不知道,他要面对的,是怎样的龙潭虎穴。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何时,才能归来。
我只知道,从他说“等我”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便已随他去了京城。
我将我所有的思念,所有的不安,都化作了手中这把剑的锋芒,与笔下这篇经文的沉静。
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然而,远在千里之外,那座被称作权力之巅的京城漩涡中心,我的苏世安,正面临着比他预想中,更为严峻和残酷的抉择。
他的归期,在惊天的阴谋,在家族的存续,在天子的猜忌面前,变得……愈发的渺茫。
而这一场等待,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