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此身赴远,孤剑入京华(2/2)

我在师父的禅房外,停住了脚步。

门,依旧是虚掩着的。里面没有灯火,只有一片深沉的寂静。

我不知道师父是睡着了,还是如往常一般,正在入定。

我没有出声打扰。

只是退后三步,整了整衣衫,对着那扇门,郑重地,跪了下去。

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薄薄的裤料,硌得我膝盖生疼。

我俯下身,将额头,稳稳地,贴在了地面上。

一叩首。

感念师父十几年养育之恩。自我襁褓之中,被弃于观门之外,是她,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初真”这个名字,给了我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所在。这份恩情,重于泰山。

二叩首。

感念师父昨日成全之义。她明知前路险恶,明知我此去是以卵击石,却依旧选择放手,让我去践行我自己的“道”。这份懂得,胜过万语千言。

三叩首。

此去,不知何日能归。若我能带宝珠平安回来,自当再回南屏山,侍奉师父左右,青灯古佛,了此余生。若我……回不来了,便请师父,忘了这个不成器的弟子。

三个头,磕得沉稳而用力。

我的额头,抵着这山间的尘土,心中一片澄明。

起身,我没有再回头。

行至山门前,我却鬼使神差地,拐上了另一条小径。那条路,通往苏世安的竹苑。

晨曦微露,竹林里还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那座雅致的竹苑,安安静静地,伫立在晨雾之中,一如它的主人,清冷,出尘。

人去,楼空。

我站在那熟悉的篱笆墙外,驻足了片刻。

我能想起,自己曾多少次,像个皮猴子一样,从这篱笆翻进去,只为蹭他一壶好茶。

我也能想起,我们曾在那石桌旁,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下一局永远也分不出胜负的棋。

他总说我性子跳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可他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他,我才可以,放心地,去做一个孩子。

如今,我要逼着自己,长大了。

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对着那空无一人的院落,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

“苏世安,等我回来。”

说完,我毅然转身。

这一次,再无半分留恋。

我踏着晨曦的第一缕光,走出了清心观的山门,踏上了那条蜿蜒而下的山路。

这条路,我走了十七年。

从前,每一次下山,都是雀跃的,是奔赴一场热闹。

而今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刃上。沉重,决绝,一往无前。

山风猎猎,吹动我的衣角。身后,是晨钟暮鼓,青灯古佛。身前,是未知的刀山火海,万丈红尘。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我的道场,不在山上。

在山下,在京城,在那个需要我的,水深火热的地方。

宝珠,等我。

姐姐来了。

我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山路尽头。初升的朝阳,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壮丽的绯红,也为我这渺小而孤独的背影,镀上了一层决绝的、近乎悲壮的光晕。

我不知道,就在我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踏上这场前途未卜的征程时,京城,一座临时辟出的幽静书房内,一盏烛火,亦是彻夜未熄。

苏世安一身素色长衫,静坐于案前。他的面前,摊开的并非圣贤书,而是一张京城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一个地方——赵侍郎府。

一个身形精干的黑衣人,正单膝跪地,恭敬地汇报。

“公子,南屏山传来消息,初真……凌微姑娘,已于今晨卯时,孤身下山。”

苏世安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眸色深沉,平静的语调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

“‘惊蛰’,跟上她。不必现身,护她周全即可。”

“是。”

“另外,传信给刑部的王侍郎,就说我托他查的旧案,有眉目了。让他把前几个月,林氏布庄遭人构陷,家产被吞一案的卷宗,重新调出来。”

“再派人,盯紧赵府。我要知道,林家那位小姐,被关在何处,伤势如何,每日的饮食起居,一分一毫,都不能错漏。”

一道道指令,从他口中清晰而冷静地发出,像一张无形的、细密的网,以他为中心,悄然向整个京城铺开。

黑衣人领命,身形一闪,便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书房内,复又归于寂静。

苏世安缓缓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望向南屏山的方向。

那丫头,终究还是自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她的信,他其实收到了。不是凌微写的那封,而是静仪师太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却道尽了一切。

他没有阻止,也无法阻止。

他知道,这是她必须自己去走的路。是雏鹰离巢,是宝剑开锋,必经的磨砺。

他能做的,不是将她拉回身边,护在羽翼之下。

而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扫平前路的荆棘,垫好脚下的顽石,在她即将坠落悬崖时,能有一张网,稳稳地,将她接住。

我将此行,视为一场独立的修行与历练,一场与过去的自己,彻底的割裂。

我却不知,我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命运的丝线,早已通过一种无形的方式,将我与远方京城那个我刻意不去打扰的人,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前路,依旧是刀山火海。

但我这颗投入红尘的孤星,其实,一直都在另一片星空的注视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