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一帕兰草,徒惹尘埃(2/2)

我沿着青石板路,不急不缓地往镇外走。

心里还在复盘方才之事。今日出手,虽有些冲动,但总算没留下什么手尾。那几颗花生米上用的力道,我心中有数,只会让他们麻上半日,并无大碍。

既惩戒了恶人,又未曾伤人性命。

我正为此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在“侠义”这条路上,又进了一步,忽闻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一个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

“凌公子,请留步。”

我脚步一顿,心头一跳。

这声音……怎么有几分耳熟?

我转过身,果然看到了那张在茶楼里见过的、芙蓉般的面孔。

正是那位黄衣少女。她带着她的丫鬟,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手里捏着一方丝帕,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红晕。

我暗道不妙。

她是如何知道我化名“凌公子”的?茶楼里人多口杂,许是听谁喊了一声便记住了吧。

我硬着头皮,抱拳道:“姑娘,有何见教?”

“不敢,”那黄衣少女走近几步,一股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气,便飘了过来,“小女子柳依依,方才在茶楼,多谢公子出手,为那歌女解围。”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客气。”我答得言简意赅,只想快些脱身。

“公子高义。”柳依依说着,眼波流转,那双水汪汪的杏眼,仿佛会说话,“只是……依依见公子面善,不像是本地人士?”

这是要盘我底细了。

我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在下随家中长辈游学至此,盘桓数日便走。”

“原来如此。”柳依依了然地点点头,似乎信了我的说辞。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沉默。

我只想走,她却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尴尬。

就在这尴尬之中,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柳依依似是想说什么,微微一动,一方绣着兰草的精致手帕,“不小心”从她袖中滑落,轻飘飘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我的脚边。

这场景……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了无数话本里的情节。

《才子佳人一线牵》、《手帕定情》、《失帕记》……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

我看着脚边那方洁白的丝帕,上面用青色的丝线,绣着一丛栩栩如生的兰草,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

我弯腰也不是,不弯腰也不是。

弯腰捡了,后面该如何发展?按话本里的写法,我该将手帕还给她,然后她会羞涩地说“此帕已污,赠与公子”,再然后……

我打了个寒颤。

可若不捡,一个大男人,看着姑娘家的东西掉在地上,无动于衷,岂非太过无礼?

我头一次觉得,行侠仗义之后的事,竟比行侠仗仗义本身,要麻烦百倍。

终究,我还是败给了师父从小教导的“礼数”。

我蹲下身,用两根手指,捏着手帕的一角,将它拎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的手碰到帕身。

我站起身,将手帕递过去,隔着三尺远。

“柳姑娘,你的手帕掉了。”我的语气,干巴巴的,像一块被风干了的豆腐。

柳依依的脸,更红了,像天边的晚霞。

她伸出纤纤玉手,接过手帕,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到了我的指尖。

我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她抬起眼眸,羞涩地看着我,声音柔婉得能掐出水来:“多谢……凌公子。方才在茶楼,公子侠肝义胆,风采过人,依依……依依心中,实在钦佩。”

她一句“钦佩”,说得是百转千回,那双杏眼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春水。

我一个常年在道观里和师姐妹们打打闹闹的假小子,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蜘蛛网缠住的飞蛾,越挣扎,缠得越紧。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道谢?好像不对。谦虚?更不对。

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手足无措,尴尬得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时候,一个清润如玉石相击的声音,自身后响了起来。

那声音,像是穿过竹林而来的一缕清风,瞬间吹散了我周身的燥热与窘迫。

“微……凌贤弟,好巧。”

我猛地回头。

只见苏世安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街角。

他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纤尘不染。步履从容地向我们走来。午后的阳光,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让他看起来,与这市井的喧嚣格格不入,宛如画中走出的谪仙。

他一出现,便自然而然地,成了整个街道的焦点。

来往的行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柳依依见到他,明显地愣了一下,脸上的红晕,不知为何,更深了几分。那是一种混杂了惊艳、仰慕与一丝敬畏的神情。

可苏世安的目光,却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他的眼神,只是淡淡地从柳依依身上一扫而过,便落在了我的身上,带着一丝我熟悉的、浅淡的笑意。

那一声“微……”,虽然后面立刻改成了“凌贤弟”,但我听得分明。那轻轻的一顿,像一根羽毛,不动声色地,在我心湖上划了一下。

那是一种宣示,一种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默契。

他极其自然地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瞬间改变了场上的气氛。

方才,是我与柳依依对峙。

此刻,却变成了我和他,站在了一处。

他对柳依依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那姿态,优雅疏离,却又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然后,他便转向我,语气亲昵又自然,仿佛我们本就约好了一般。

“正要寻你。昨日我们下的那局棋,我复盘时,发现一步妙手,可解你的困局。可有空闲,与我一同回去推演一番?”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我们三人的耳中。

“那局棋”、“复盘”、“推演”,这些词,瞬间在我们之间,构建起了一个柳依依无法踏足的世界。

我看着他,他眼中带着询问的笑意,那笑意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促狭。

我敢打赌,他一定在不远处,看完了整场“手帕定情”的戏码。

我得救了。

我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头,像是怕他反悔一般:“有空!有空!当然有空!”

我转向一脸错愕的柳依依,匆忙一抱拳:“柳姑娘,在下与朋友有约,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说完,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跟上了苏世安转身离去的步伐。

我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柳依依是何表情。

我只知道,苏世安的出现,像一场及时雨,将我从一场名为“桃花债”的弥天大火中,捞了出来。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月白色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心中那片被搅乱的湖水,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点点,涟漪般的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走了几步,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我们昨天……根本就没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