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碎虚妄心魔破茧,别沧溟大漠孤烟(2/2)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

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尽的黑暗。

“啥也映不出来咯。”

郑老爹叹了口气,“这时候的它,才是它本来的样子。深不可测,又冷又硬,黑漆漆的,随时都能把人给吞了。”

我心里一动,隐约抓住了点什么。

“人心啊,其实有时候就跟这海面一样。”

郑老爹转过头,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竟然亮得惊人。

“咱们心里头有了某些念想,有了某些执着,那就跟天上的日头似的,是‘光’。有了这光,心里头就能映照出五彩斑斓的景致来。哪怕那景致是假的,是海市蜃楼,你也觉得那是真的,美得让你挪不动道。”

“就像你白天看到的那些。”

我的脸微微发烫,低下头去。

“可是啊,丫头。”

郑老爹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把这些‘光’都拿走呢?把你心里的那些执念,那些放不下的人,那些自以为是的回忆,统统都拿走。”

“就像这晚上的大海一样。”

“面对那种黑漆漆、空荡荡的真实,固然是难受,固然是吓人。因为那一刻你会发现,原来自己心里头啥也没有,就是一片黑水。”

“但是——”

他话锋一转,枯瘦的手指突然指向头顶那片浩瀚的星空。

“只有到了这时候,只有当你不再盯着海面上的那些虚影看的时候,你抬起头,才能看见真正的星星。”

我猛地抬起头。

头顶,星河璀璨。

那满天的繁星,像是无数颗钻石洒在黑色的天鹅绒上,闪烁着永恒而清冷的光辉。

它们一直都在那里。

只是白天的时候,被日头的光芒盖住了;只是我看海市蜃楼的时候,被眼前的幻象迷住了眼。

“把心里的虚光灭了,才能看见真正的亮儿。”

郑老爹拍了拍手上的烟灰,站起身来,“这道理,老头子我也是在海上漂了半辈子才琢磨明白的。”

我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

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心绪,但那种乱,却是一种破土重生前的松动。

去掉执念。

面对黑暗。

看见星星。

我一直以为失去了苏世安,我的世界就塌了,就是一片黑暗。

可原来,那黑暗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我不敢面对黑暗,非要在那黑暗里画出一盏假灯笼来骗自己。

“多谢老爹指点。”

我站起身,郑重地向郑老爹行了一个道家的礼。

这一拜,是真心的。

“嘿,谢啥谢,老头子我就是闲聊。”

郑老爹摆了摆手,转身准备回舱,“你能醒过来,那是你自己的造化。不过啊……”

他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往桅杆那边的阴影里瞥了一眼。

“那位跟你一起来的小哥,人不错。”

我一愣。

“嘴是毒了点,看着也挺傲气。但他那心眼儿啊,是好的。”

郑老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他这一路,可一直在帮你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光’给遮住呢。这种朋友,难得,难得哟!”

说完,他背着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把那些“光”遮住?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郑老爹刚才瞥过的那片阴影。

桅杆下,一片漆黑。

但随着船身的摇晃,月光恰好扫过那个角落。

一个修长的身影正靠在桅杆上,双手抱胸,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

竹青色的长衫,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是孙墨尘。

他果然在那里。

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相接。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凌厉,只有一种被抓包后的不自在,和一丝藏得很深的、如释重负的柔和。

但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扭过头去,装作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天上的北斗七星。

“咳……这星星确实比陆地上看着亮。”

他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好能顺着风飘进我耳朵里。

我看着他那别扭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这一次,不是苦笑。

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真正的星星,原来一直就在我身边啊。

……

几日后的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海面上的薄雾时,一声悠长的号角声打破了海上的宁静。

“到了!到泉州港咯!”

船工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带着归家的喜悦。

我站在船头,看着前方那片逐渐清晰的陆地。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仙山,而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巨大的港口像是一只张开的手臂,拥抱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船只。

码头上桅杆如林,白帆点点。还没靠岸,那喧嚣的人声、叫卖声、甚至是码头苦力们的号子声,就已经顺着海风扑面而来。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吵闹,拥挤,充满了汗水味和鱼腥味,但却让人觉得无比踏实。

顺风号缓缓靠岸,搭板落下。

我和孙墨尘背着行囊,随着人流往下走。

“丫头!”

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我回过头,看见郑老爹正站在船舷边,手里挥舞着一个小纸包。

我连忙跑回去。

“老爹,这是?”

郑老爹把那纸包塞进我手里,粗糙的大手带着暖意。

“一点晒干的海草,不值钱。但这玩意儿泡水喝,安神,去火。”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这几日看你火气大,心神不宁的,喝点这个好。下了船,以后的路就要脚踏实地走咯,别再抬头找那些摸不着的云彩啦!”

我鼻子一酸,紧紧握着那个纸包。

想了想,我从怀里掏出了那块阿依古丽送的月光石。

这块石头,曾是我视若珍宝的“照妖镜”,也曾是我差点丧命的“催命符”。

“老爹,你看这个。”

我把石头递到他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关于这石头能照人心的传说。

郑老爹接过石头,对着日头看了看。

那石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确实好看。

“哈哈哈!西域人的故事就是花哨!”

郑老爹把石头抛回给我,大笑道,“不过嘛……这石头会不会照出真心我不知道,但人啊,有时候确实得靠点外物提醒一下,才看得清自己心里到底装着啥。”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像这块石头,昨天白天它是热的,那是你的心火;晚上它是凉的,那是你的清醒。留着吧,当个念想,以后若是再犯糊涂,就摸摸它。”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将石头妥帖地收好。

“走不走?”

码头那边,传来孙墨尘不耐烦的催促声,“你还想留在这儿跟老头子拜把子不成?”

他站在人群里,依旧是一身竹青色长衫,在这灰扑扑的码头上显得格外扎眼。

虽然嘴上催着,但他并没有先走,而是站在那里,替我挡开了几个横冲直撞的苦力。

“来了!”

我冲郑老爹挥了挥手,“老爹,保重!”

“去吧!去吧!”

郑老爹挥着烟斗,目送我们远去。

下了船,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那种在海上漂泊了数日的摇晃感终于消失了。

泉州港比我想象的还要繁华。

满街都是说着各种方言的商贩,空气里混杂着香料、茶叶、海鲜和汗水的味道。

这就是红尘。

我深吸了一口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空气,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再回过头,看了一眼那片辽阔的大海。

那个曾经出现过蜃楼的方向,如今只有寻常的波涛,和几只追逐着浪花的海鸥。

仙山不见了。

苏世安也不见了。

但我还在。

孙墨尘也还在。

“喂。”

孙墨尘走到我身边,目光扫过码头公告栏上那张斑驳的大地图,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接下来去哪?”

他把选择权交给了我。

我看着那张地图。

往南,是回家的路,是那个有着清心观和南屏山的过去。

往东,是茫茫大海,是虚无的幻境。

我的目光慢慢移动,越过高山,越过河流,最终停在了一片枯黄的色块上。

那里没有海,没有山,只有无尽的沙砾和风。

那是和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世界。

“听说,西域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我伸出手,指了指西方。

转过头,看着孙墨尘,我的嘴角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这笑容里,没有勉强,没有凄苦,只有纯粹的好奇和向往。

“我想……去看看真正的沙漠。”

我想去看看,那个没有水、没有柔情、只有粗砺风沙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

这一次,不是为了追寻谁的足迹。

也不是为了去赴谁的约。

仅仅是因为,我凌微自己,想去看看。

孙墨尘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眉毛微微一挑,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沙漠?”

他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里可是没水洗澡,也没鱼吃的。而且风沙大,容易把你这本来就不嫩的脸吹成老树皮。”

“怕什么。”

我把郑老爹送的海草往行囊里一塞,大步向前走去。

“本女侠天生丽质,就算成了老树皮,那也是最好看的老树皮!”

“呵,大言不惭。”

孙墨尘摇着折扇跟了上来,虽然嘴上嫌弃,但脚步却轻快得很。

“既然你要去吃沙子,那本公子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一遭吧。正好,我也想去见识见识,那西域的葡萄美酒,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般醉人。”

阳光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前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是未知的旅途,是滚滚红尘。

而身后的大海,终究只是这一路上的一个过客。

梦醒了。

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