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断尾(2/2)
凌弃心下一沉,仿佛一块冰落入胃里,但面上却不露分毫,手指看似随意地一弹,一枚边缘磨损的银狼币划过一道微光,准确地落入独眼龙干枯如鸡爪的手掌。“‘影子’们呢?最近有什么新动静?”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融入流水声和远处隐约的喧嚣中。
独眼龙手腕一翻,银币瞬间消失无踪,他凑近些,嘴里的臭气几乎喷到凌弃脸上,声音低得如同耳语:“那帮煞星?最近倒是消停了些时日,没听说有什么大动静。不过,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怪话在传,说他们在黑水河上游,靠近‘死人滩’的那片乱石河湾附近,鬼鬼祟祟地打捞什么东西……神神秘秘,邪性得很。还有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佣兵胡诌,说前几天黎明前,在沼泽边缘的雾里,远远瞥见几个穿黑衣服的,和一伙打扮奇特、既不像是兽人也不像是帝国兵的人碰过头……真假难辨,也许是醉话,你听听就好,当不得真。”
捞东西?神秘会面?凌弃将这几个零碎的词语像钉子一样牢牢楔进脑海里。他不再多问,以免引起对方不必要的猜疑,迅速将换来的药品、糖块和地图塞进一个准备好的空行囊,背在身上,对着独眼龙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随即转身,脚步轻盈而迅速地没入尚未散尽的、更加浓稠的晨雾之中,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一片枯黄的芦苇荡后。
他没有直接返回山洞,而是凭借记忆和对地形的极致熟悉,沿着一条极其隐蔽、迂回曲折、遍布荆棘和碎石的小路,绕道前往那座荒凉、孤寂、遍布嶙峋怪石的秃鹫岩。岩顶寒风凛冽,吹得他破旧的衣袂猎猎作响,远方的厮杀声、爆炸声在这里听得更为清晰,如同就在山脚下上演。他取出那枚冰冷的骨哨,凑到唇边,按照一种特定的、长短不一的节奏,用力吹响。尖锐凄厉的哨音刺破黎明前最后的寂静,在山谷间反复回荡、碰撞,传出很远。
等待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凌弃如同石雕般潜伏在一块巨岩的阴影里,全身肌肉紧绷,感官提升到极致,耳朵捕捉着风声、碎石滚落声,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处可疑的阴影,鼻子分辨着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之外任何异常的气味。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煎熬。
当“碎骨”那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终于从山下乱石中疾驰而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和野兽气息出现在岩顶时,凌弃敏锐地注意到,对方那身简陋的皮甲上沾满了尚未干透的泥泞和新鲜的、呈泼溅状的暗红色血渍,甚至有几处皮甲边缘出现了撕裂的痕迹。那双黄褐色的眼睛里,暴戾、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焦躁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受伤流血的凶兽,按在腰间那柄血迹斑斑的战斧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人类!你最好有值得在这种时候让我跑这一趟的紧要消息!”碎骨的低吼带着沙哑的杀意和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仿佛随时会暴起发难。
凌弃无视他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和暴躁情绪,直接切入核心,语气异常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帝国先锋的攻击已经加剧,不再是试探性的骚扰。黑石崖东南方向的哨点可能已经失守。另外,关于‘血矛’残部,我们之前提到的、他们可能通过‘黑齿’搞到了炼金火油和小型弩炮的消息,可能性很高。大战在即,这是最后的情报。”他顿了顿,迎上碎骨那仿佛要噬人血肉的、充满血丝的目光,“此后,我们将彻底蛰伏,无法再提供任何消息。这条线,到此为止。”
碎骨黄褐色的眼珠死死钉在凌弃脸上,像是在逐字逐句地、用最残酷的标准衡量他话语里的每一个音节、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凌弃的皮肉,直透灵魂深处,分辨其中是否隐藏着一丝一毫的欺骗、夸大或犹豫。岩顶的寒风卷动着他纠结肮脏的鬃毛,带来一股浓重的血腥、硝烟、汗臭和兽人特有的腥膻气味。片刻难熬的死寂之后,他嘴角猛地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几分残忍和讥讽的弧度,露出森白交错的利齿,发出短促而冰冷的狞笑:“想躲?哼,这整片沼泽,很快就要没有任何藏身之处了!每一寸泥土都会浸满血!”
他并未深究凌弃“蛰伏”话语背后的真意,或许是早已料到,或许是根本无暇他顾,也或许是对这两个人类蝼蚁的命运彻底失去了兴趣,认为他们必死无疑。那双充满野性、布满血丝的黄眼睛最后扫过凌弃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命运轨迹般的冷酷。随即,他粗壮有力的手臂一动,从腰间解下一个用某种厚韧兽皮粗糙缝制、鼓鼓囊囊、甚至边缘还沾着几点未干透的暗红血迹的皮袋。他没有递过来,而是像随手扔出一块啃剩的、带着肉丝的骨头般,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力量十足的姿态,将皮袋重重抛向凌弃脚前的岩石地面。
“咚!” 皮袋砸在坚硬的岩石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在寂静的秃鹫岩顶格外刺耳。
“拿去!”碎骨的声音沙哑而干脆,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只有纯粹的交易完成后的冷漠,“这是酋长赏赐的最后一份!往后……”他话语顿了顿,黄褐色的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缩,里面清晰地映出凌弃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以及更远处天际那被战火映成的、持续闪烁的暗红色,“……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皮袋入手异常沉重,带着兽人皮囊特有的、难以去除的腥膻气味和一股冰冷的金属触感。凌弃没有当场打开检视,那会显得不够谨慎且充满不信任,也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只是用手指隔着粗糙的兽皮,仔细地、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感受着里面硬物的大致轮廓——有圆润的、沉甸甸的块状物(很可能是数量更多、成色更好的金币或宝石),有长条状的、质地坚硬的物体(或许是某种特制的、适用于特定环境的武器或工具),还有一些细小瓶罐相互碰撞发出的轻微“叮当”声(应该是比之前获得的更为珍贵、效果更强的药剂)。他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点头示意,只是抬起眼,深深地看了碎骨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包含了交易终结的确认、对未来的决绝,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对彼此在这乱世中命运的漠然。然后,他动作干脆利落地将皮袋塞入怀中贴身藏好,仿佛那只是件寻常物品。
碎骨也不再言语,那混合着审视、了然的复杂目光在凌弃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有对这道具价值情报的最后一分认可,有对这场建立在赤裸利益交换基础上、短暂而危险的“合作”关系彻底终结的了然,或许,还有一丝对于这个看似弱小却屡次带来关键信息、不知能否在即将到来的地狱中存活下来的人类,所抱有的、近乎漠然的“好奇”。随即,他猛地转身,厚重的皮靴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高大魁梧的身影带着一股义无反顾、奔赴血战沙场的决绝煞气,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嶙峋岩石投下的浓重阴影之后,仿佛一头明知前方是修罗场,却依旧要咆哮着冲进去撕咬的凶兽。
凌弃独自站在空旷荒凉的秃鹫岩顶,手中握着那袋沉甸甸、还带着碎骨体温和淡淡血腥气的“最后报酬”。凛冽的寒风卷着远方愈加清晰、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厮杀声、临死前的哀嚎声、以及攻城锤撞击的轰鸣声,扑面而来。与兽人“断牙”之间这段短暂、危险、完全建立在赤裸裸利益交换基础上的“合作”关系,随着这袋象征着诀别与买断的沉重报酬落地,被彻底斩断。前路何方,再无凭借,未来的每一步,都只能依靠自己,在这即将被鲜血与火焰彻底煮沸的炼狱中,杀出一条未知的血路。
他不再停留,迅速下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超凡的潜行能力,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最隐蔽的路线返回山洞。
当凌弃推开伪装的石门,闪身而入,并迅速从内部闩死后,山洞内那熟悉的、混合着草药、食物和泥土的气息稍稍驱散了外面的血腥与杀伐之气。他将从黑市换来的物资和那袋象征着与兽人关系彻底了结的、沉甸甸的“断尾钱”放在叶知秋面前的皮子上。两人相对无言,一时间,洞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透过厚重石壁隐隐传入的、如同遥远潮汐般持续不断的战争喧嚣,那声音似乎比凌弃离开时又逼近、激烈了几分,如同巨兽逐渐清晰、令人窒息的喘息。
“都处理干净了。”凌弃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该扔的累赘已扔,该备的物资已备。接下来……”他的目光投向被他们用石块、泥土和藤蔓精心伪装、加固起来的洞口,眼神深邃,“便是我们自己的守垒与等待了。是生是死,就看我们能在这洞里熬多久,或者……何时必须冲出去了。”
叶知秋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她蹲下身,开始熟练而迅速地将新换来的药品、高能量糖块和那张更为详实的地图,分门别类地归置妥当,与山洞原有的储备合并在一起。随后,她与凌弃一起,动用所有可用的材料,对洞口进行了最后一次、尽可能完美的加固与隐蔽,力求不留任何破绽。
当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被彻底阻隔,厚重的石门与伪装将一切声响都变得沉闷而遥远,洞内彻底陷入了仅靠油灯一点微弱光芒维持的昏暗中时,一种与世隔绝的、近乎绝对的寂静笼罩了下来。这寂静并非祥和,而是充满了压抑和未知的恐惧。唯有那透过层层屏障顽强渗入的、如同持续不断背景噪音般的战争轰鸣,时刻提醒着他们,外面的世界正在经历何等天翻地覆、血肉横飞的巨变。
断尾求生,蛰伏待变。他们清理了负累,备足了资粮,换得了在这滔天巨浪中一方暂时、却无比脆弱的孤岛。接下来,将是漫长而煎熬的蛰伏,等待外部风暴的结果,或是等待那个不得不潜入更深、更黑暗沼泽的时机。这座他们经营了许久、视为唯一庇护所的山洞,此刻既是守护生命的最后堡垒,也仿佛成了通往更加不可预测命运的起点。两人在昏暗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驱散的凝重,以及那深藏在凝重之下、不肯熄灭的求生火焰。洞外的轰鸣声,预示着这短暂的蛰伏,不会持续太久了。